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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甄永信伧促间收拾好行李,退了客房,雇了乘轿子,往码头去了。

上午,正好有一条往扬州去的客船,还有空位,和船主商量好了价钱,甄永信就匆匆上了船。船主把他领到船舱,安顿好行李。甄永信斜身坐下,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船舱的格局,马上就有种上错了船的感觉,再一想,和好友贾南镇相交多年,如今这样一走,今后必成寇仇。两个人相互门 清 熟路的,如此交恶,岂是上策?可是,如若不走,贾南镇要是一味逼贷,而自己则坚持不许,也是交恶,何况贾南镇眼下正处在魔障期,走火入魔,万一做出蠢事,也是常情。正在首鼠两端,看船夫已经打开缆绳,甄永信心里一惊,拎起行李,匆匆跑出客舱,和船主说了一句,“我还有一件事没了结,抱歉了。”说罢,就跳上岸去,匆忙回到城里,换了一家客栈,重新住下。

甄永信打算在贾南镇走投无路,被鸨子赶出院子、沦落街头时,再突然出现,让他清醒过来,到那时再接济他,领他安全回家了事。

一连多日,甄永信除夜里回客栈睡觉,白日里就在烟花街上逛游。在靠近江南春的一家叫怡春楼的院子里消遣,要么寻欢作乐,要么去吃碗闭门羹,坐在客厅和排号的客人们神侃。几天下来,甄永信就成了怡春楼的常客。

怡春楼紧挨着江南春,是杭州花街里的名楼,楼里的姑娘,多是公众人物,常被杭州城里的头面人物包着;来这里的客人,免不了常常要挂号排队。柜上一般不给客人们闭门羹,而是以茶代羹。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往往客人们喝光两壶茶,还排不上号,猴急的客人,就只好到别处寻欢。在怡春楼排号,没有点耐心,还真不成呢。甄永信却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既可坐着品茶,和客人们交流,又可等着贾南镇被江南春轰出。

常来怡春楼的客人,有一位吴姓的大佬,在这里甚受抬举,每回来时,从鸨子到跑堂的,极是殷勤奉迎。他通常不需要排号,都是事先预定了,一进门,就被一帮人簇拥着送到楼上;偶尔排号,也比其他客人的待遇要好,除了有茶,另外还有几盘糖果招待。从迎来送往的越语中,甄永信隐约听出,此人在杭州府衙门里任职,且有些手段。

一天午后,甄永信在喝茶时,此人进来。不巧,这天客满,得排号坐等。鸨子就招呼跑堂的重新沏上新茶,端上糖果,侍候这人。

这会儿,恰好甄永信桌上没有别人,其他桌上都已满员,跑堂的就把这位贵客引到甄永信对面坐下。

此人面色红黄,营养过剩,脂肪堆积,脑袋明显臃肿,汗毛孔粗大,粗糙的面孔,像柑橘皮,肚部凸起,压迫肺部,呼吸极为费力。看他把第一杯茶喝尽,没等跑堂的过来续茶,甄永信起身过来,恭恭敬敬地把茶续上。

此人看了甄永信一眼,也没显出客气,只微微冲甄永信颔了颔首。

甄永信趁机开口道,“久仰台尊,甚为敬慕,只是无缘识荆。今日得以侍坐,真是荣幸之至。”

这胖子见甄永信仪表不凡,谈吐雅致,料定非平常之人,心里生出一丝敬畏,随口问道,“听兄台口音,不似本地人,敢问台甫?”

“小人姓甄,表字虚庆,辽南旅顺人,借道贵处,往湖州贩丝。”甄永信随口说道。

“哦,旅顺现今可是割让给倭国啦,”胖子面带讥笑,信口说道,“照此说来,兄台如今已是洋人了,却劳大驾屈尊沏茶,真是折兄弟的寿了。本应兄弟替兄台大人效劳才是。”说着起身,端起茶壶要倒茶。

甄永信忙起身夺过茶壶,面带难色,干笑一下,说道,“兄台不知我同胞身沦亡国之人,肝胆如婪,怎能劳兄台大人说这等笑话?”

胖子也觉刚刚话语唐突,面带愧色,干笑了一声,道歉说,“兄台切勿介意,兄弟只是玩笑而已。”停了一下,又问道,“兄台贸易做成没有?”

“还没有,”甄永信答道,“正要前往。”

“湖州与杭州相邻,要是兄台路遇不如意,尽请来找吴某,吴某愿效犬马之劳。”姓吴的大大咧咧地说道。

“岂敢,岂敢,”甄永信客气道,“有兄台这句暖言,兄弟已是感谢不尽。只是不知台甫怎么称呼?”

“兄弟姓吴,表字仁智,杭州府府台大人的管家。有事到府上找我就是啦。”

“敢情,以后少不了前去叨拢。”

说话间,楼上空出床位,鸨子亲自来扶起吴仁智上楼。吴仁智和甄永信拱了拱手,算是告了辞。茶座上又剩下甄永信一人。

看看天色还早,便打算再坐会儿,就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两眼望着窗外,观望街上过往的行人,心里纳闷起来。想那好友贾南镇,何等精明的一个年轻人,如今误入娼门,愣是执迷不悟,难以自拔,精卫填海般要去填满那个无底洞窟。想想那春江月,虽有些姿色,也不至于把人迷恋到如此地步。

江南春是他兄弟二人到杭州逛的第一家院子,当时鸨子唤来了一堆雏儿,让二位挑选。贾南镇不晓事,抢着点了花魁春江月,气得甄永信差点儿拂袖而去,幸亏另一个比春江月更丰腴的雏儿,拿眼神使劲儿勾 搭甄永信,才使他勉强消了气,点了比春江月更丰腴的那个。当时甄永信也看好春江月,是因为春江月在一堆雏儿中,不太张狂,眼中缺少那种勾魂的野劲儿,又不搔首弄姿地摆浪儿,粉脂涂得也不浓艳,几乎是淡妆素颜,竟显出大家闺秀的仪态,略有一丝古典美女的神韵。谁料这个雏儿的手段竟这般老辣,如今摸光了贾南镇的银子不说,还让贾南镇如痴如醉,执迷不悟,不能抽身,甚至出入成双地在街上招摇,竟像恩爱难分的小夫妻一般。

通常,甄永信只在一家院子玩耍一次,就不再来。他第二次见到春江月,是在半个月后,贾南镇邀他一起游西湖。

那天贾南镇把春江月也带在身边。春江月还像往常一样,衣着并不光艳,淡妆轻施,却也显几分娇色,目光流盼,不像一般婊 子那样充满了勾 引和挑 逗,而是脉脉温情,温情中略带些许悒郁。当贾南镇把甄永信介绍给她时,春江月也没露出什么矫情的样子,只是向甄永信福了个万福,落落大方地和甄永信寒暄了几句。不过通常一般人用来寒暄的话,从春江月嘴里吐出来,也像蘸了蜜,让人听了,像发自肺腑。她说话的声音不大,说话时脚也不动,但听的人,明显能感觉得到,她在靠近自己,甚至还能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眼神既不妖冶,也不呆滞,言语里如果还有没说清楚的,从她的眼神里,似乎能得到更恰当的补充。那天,她头发略显蓬松散乱,她就一个劲儿地抱怨说,自己的发髻不够好,当她第四遍提到这事时,贾南镇就带她去了一家珠宝行,买了一只翡翠镶金发簪。在甄永信看来,这个发簪并不她原先戴在头上的和田羊旨玉镶金发簪强多少,但效果却出奇地好,以后再没见她头发松散开。

所以,那天,当贾南镇跑来借银子时,甄永信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天早晨,甄永信来到怡春楼时,刚要进门,忽然发现旁边江南春大门外,蹲着一个人,此人衣着还算整齐,合抱双腿,依墙而坐,脑袋拱在裤 裆里。

甄永信一眼望过去,心里咯噔一下,疑心自己担心的事发生了。甄永信沿着墙根儿走去,刚看一眼那人头上的辫子,就认出此人是贾南镇,心里不免一阵酸痛。

“兄弟,”甄永信蹲下,拿手碰了碰贾南镇的胳膊,贾南镇就抬头看他,眼里先是一惊,接着是一阵委屈,孩子一样瘪着嘴哭泣起来,抽抽嗒嗒地诉苦道,“她们把我轰出来了。”

“你干吗不回家呀?”甄永信问贾南镇。

“我还想看春江月一眼。”贾南镇刚说完,接着就抱怨起甄永信,“哥,你怎么搬走了?我去找你,他们说你走了,我就想,等看过春江月一眼,和她说几句话,我就去跳河。”

“我要是不躲着你,我身上这点钱,还不得全让你糟蹋光?”甄永信摇了摇手里的包裹说道,“我问你,那春江月咋不救你?她弄去你那么多钱,到了今天这地步,她怎就眼睁睁见死不救了?你就没听过苏三救情郎的故事吗?”

“她让鸨子看住了。”贾南镇辩解道。

“她当了那么年婊 子,自己就能救自己,可以赎身跟你走啊。”甄永信不依不饭地追问。

“哥,你别老是‘婊 子婊 子’地叫她,”贾南镇哀求道,“她确实跟一般的婊 子不一样,她说,先让我出去挣钱,等挣足了钱,再回来赎她。”

“你没问问她,你这一辈子,能不能攒够给她赎身的钱?”甄永信一点儿不客气,呻斥着贾南镇。

贾南镇见甄永信这样说,就低着头不说话。

见贾南镇不言语了,甄永信又说道,“瞧你那点出息,让婊 子耍了,还替婊 子遮掩。”训了一通后,看街上不时有人过来凑热闹,甄永信觉得这样在大街上冲着贾南镇发火,不太好看,就领着贾南镇回到客栈。

从这一刻起,甄永信就有了在江南春鸨 子身上做一单的盘算。

回到客栈,甄永信叫来几个菜,二人吃过后又洗 浴一番,直商量到很晚才入睡。

第二天一早,二人到票号兑了些很子,装在箱子里,甄永信让贾南镇提着,到了江南春。

看看甄永信的衣着,再瞅瞅贾南镇手里的箱子,鸨子脸上立马堆出笑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把二位让到座儿上看茶。

甄永信黑着脸,不等鸨子把话完,就扔出冷话,“你这人心肠倒蛮黑的,我家兄弟前后一个月,在你这儿花了两千多两银子,临秋末晚,你说给赶走,就给赶走了,我这兄弟就是个要饭的,也不至于这样吧?”

鸨子刚要张嘴撇清,甄永信转脸,冲着贾南镇说,“兄弟,你还欠她多少银子?取来还她就是了。”

“还差三两银子。”贾南镇边说边打开箱子。

鸨子眼尖,看见了贾南镇提着满满一箱银子,立马上前把箱子盖上,笑着向甄永信耍娇道,“瞧您,老爷这么爱生气,几句怄气的话,就把老爷气成这样?也怪我家姑娘不晓事,得罪了老爷,还请老爷不要见怪才是。”说着,拉拉扯扯地往甄永信身上靠过。

甄永信站起身来,推开鸨子,黑着脸说道,“要是掌柜的真的不收,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还有些公事要办,我家兄弟也不自爱,硬是要和你家姑娘相好。我看这样吧,我家银子也没堆成山,以后每天我兄弟的花销,都到我这里支取,这样,咱们也好两下清便,免得到时候翻脸不认人。”

虽说甄永信话里带刺儿,毕竟是一个钱多的主顾,鸨子就厚着老脸,一连声地应承,这一天,贾南镇便又在这里重温了旧梦。

以后的几天,贾南镇每天领着春江月外出,尽管贾南镇花钱已不像先前那样大手大脚,姑娘的心情却挺愉快,直到一天夜里,二人深夜不归,鸨子觉着不对劲儿,叫人到姑娘房间里查看查看,发现姑娘多年积攒的细软,早已转移得净光,才相信,自己喂养的鸽子,就这么白白地飞了。

甄永信要教训鸨 子,才放飞了春江月,无意间,却成全了贾南镇的鸳鸯梦,如今这二人成天在一起,俨然恩爱夫妻,身影不离,倒让甄永信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

想想将来一路上带着这么个尤 物,必会生出许多事端,再者,二人的银子,已让贾南镇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就这么让她白白飞了,甄永信也心有不甘;与其这样,倒不如利用她的姿色,让她帮着做成几局,赚些银两,也算是对他们兄弟帮她赎身的一种补偿。何况,杭州又是繁华地界,官商云集,利用美色设局容易。想到这里,甄永信便打定主意,在杭州再待些时日。

想到江南春的鸨 子也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在各客栈布下眼线,甄永信一行三人便辞了客栈,到城东麒麟街,租了一幢院落住下。

唯一让甄永信没想到的是,贾南镇这会儿真的“却把杭州当汴州”,乐不思蜀,真的和春江月过起了恩爱小夫妻的生活。小两口儿成天卿卿我我,少不得做出些过格的亲热举动,弄得甄永信不敢正眼去看,别别扭扭的,在自己的家里,反倒成了外人。

每日里,贾南镇只管往甄永信要银子,到酒楼叫菜叫酒,酒菜叫来,小两口儿放肆地独自受用,也不把甄永信放在眼里。一切都像似应当应份的。

甄永信心里生气。过了几日,索性天一亮就出去,寻家菜馆吃些早点,白天里就在街上闲逛,中午也不回去,直等吃过晚饭,才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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