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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南镇见状,吃了一惊,“莫非哥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不顺心?”甄永信反问道,“哪里是不顺心?简直是碎心!”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哥这般心烦?”贾南镇追着问道。

“什么事?天底下还会有什么事,能比父子离散、生死难料,更叫人糟心?”

“哥这话,又叫小 弟糊涂了,傍晚在家里,我看见世义、世德都围在跟前,一个不少,哥怎么倒说起父子离散的话呢?”

甄永信知道贾南镇不明就里,事情却又难以启齿,便闷不作声,坐在那里抹眼泪。

“莫非哥哥还另有儿子?”贾南镇试探着问道。

看来事情无法再瞒下去,甄永信索性把早年宁氏走后,以及世仁来家里后的一些事儿,告诉了贾南镇。

“这么说,世仁现在沦落江湖了?”贾南镇听完甄永信的述说,问道。

甄永信点了点头。

“哥咋不把他找回来?”

“江湖之大,哪里去找他?”

“孩子的舅舅,不是在哈尔滨吗?”贾南镇问。

“凭世仁的性格,是绝不会找他舅的,这孩子机灵、任性,胆大侠义,比世义世德强出许多。现在无依不靠,一个人独走江湖,维持生计,倒也不难,叫我放心不下的是,他年幼浮躁,一旦虑事不周,惹上大事,怕有不测呀。”甄永信叹气道。

“那哥哥也得想想办法呀,老这么闷在家里,整日担惊上火的,何时才是个尽头?”

“谁说不是?”甄永信叹息道,“从世仁走后,我几次动了出去寻找的心思,可是临走时,他没留下一丝落脚地界的言语,真是叫人懊恼。”

“哥哥一提,我到想起来了,”贾南镇灵机一动,眼里泛出光来,“哥哥还记得,在苏州时结识的小桃园三兄弟吗?”

“当然记得,兄弟怎么一时想起他们来了?”

“你想啊,那小桃园兄弟三人,原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沧落江湖,才结义成兄弟,同闯江湖。如今世仁也无依无靠地游走江湖,会不会也和小桃园他们一样,和城里的一些流浪孩子们结义成兄弟呢?如果哥哥能到各城市去走走,找一些像小桃园一样的孩子打听打听,说不准就能打探出世仁的消息呢。”

听贾南镇这样说,甄永信心里透了亮,“兄弟说得有道理,我看这办法行。”想了想,又说,“你爷儿俩这阵子奔波,也累了,先在我这儿歇息几日,待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再一块儿上路,一边寻机赚点钱,一边打听世仁的消息,保不准,就能找到。”

贾南镇听甄永信这样说,心里也轻松下来,不再为难,甚至有几分得意地卖俏道,“你瞧,我说么,有难处找哥哥,天塌下来都不怕。跟哥哥在一块儿,心里就是踏实。”

“只要你别再惦记着春江月就行了。”甄永信趁机敲打他。

“那婊 子,再撞到我手里,撕了她都不解恨。”

“怎么,你也说她婊 子啦?”甄永信讥讽道,“想当初,在杭州,你被她家鸨子赶出院子,我说她一句婊 子,你还跟我急眼呢,愣说她是好姑娘。”

贾南镇红了脸,低声央求道,“哥小声点,净揭小 弟的疮疤,让俺家老爷子听见,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兄弟二人又唠了些分手后的奇事,各自回屋睡下。

过了几天,玻璃花儿眼的忍耐到了极限,做饭时,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比素常就大了起来。

担心再待下去,会闹出不快,甄永信觉着动身的时候到了。

一天早上,吃过早饭,甄永信喊过世义世德,嘱咐儿子们一些他不在家时,两人要顶起门户之类的话。

甄永信一通嘱咐的话还没说完,玻璃花儿眼就蹿了过来,“你又要走?”

丈夫冷眼盯了她一会儿,未置可否,只是轻声说了句,“拿一百块大洋给我。”

“舒坦的太平日子不过,你又要出去插狗牙,跟了你这辈子,老娘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成天过着守活 寡的日子,过几天不往外跑,你心里就不熨帖,一个大老爷们儿,都快成了跑倌儿。有本事空口白牙地跑去,还往老娘要什么钱?反正我也不会生钱,没有!”玻璃花儿眼说完,摔门而去。

世德不会看火候,一听父亲又要外出,就动了心,嚷着要跟着去。被父亲一口回绝了。“你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好歹在家找个安稳的工作,年轻轻的不务正业,这一辈子如何能安家立业?看你哥现在的职业,多好?……”

话刚说了一半,玻璃花儿眼又旋回身来,瞪眼巴皮地冲着丈夫吼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当爹的都这个德性,儿子能好到哪去?老甄家人祖辈就有这个根儿,天生败家的货。”

担心玻璃花儿眼骂出更难听的,让外人见笑,甄永信给世义使了个眼色,爷俩儿就出了屋子,往外走,到了大门口,甄永信低声对世义说,“你到盛世飞家去一趟,给爹借一百块大洋,就说我急等着用,家里一时钱不凑手,我走后,你的律师事务所里赚了钱,再还给他。”

世义也不愿爹外出,知道这会儿,爹心情不爽,不便拧着爹的性子,只是问道,“爹非走不可吗?”

甄永信见大儿子问他,肯定地点点头,说道,“你小 弟世仁生死不明,我在家里如何呆得住?你妈那张破嘴,见天搞得我心情不好,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你贾叔和我半辈子交情,如今他落了难,投奔我来,你妈又容不下他们,就这么打发他父子离开,岂不让江湖上人笑话。好歹我送他们一程,也不枉兄弟一场。”

“爹要是执意要走,也要早去早回,省得我们在家挂念。”世义叮嘱了父亲几句,又说道,“正好昨天事务所里有一笔进项,我还没来得及入帐呢,爹拿去用就是了,好歹咱也是大户人家,为了一百块大洋,去向人家借钱,平白叫人笑话。”

甄永信心里一动,看了世义一眼,倏地感到,眼前的长子,真的长大了,翅膀硬了,处事说话,也周到成熟起来,明明他自己从帐上截留了私房钱,却能神色淡定地编排得这般圆滑。

当爹的这会儿,心里不但不生气,反到觉着得意,舒了口气,嘱咐道,“这样也好。你已成家立业了,我不在家,家中事你要顶起来。世德眼瞅就要毕业了,至今还不定性,行事毛草,平时你要多督管着,等他毕了业,你看要是方便,就帮他谋个事做,好歹你们兄弟二人在家,我也放心了。”

说完,让世义回屋取来大洋,又到贾氏父子屋里去了。

看看一切收拾停当,三人带上行李,出了门,租了辆马车,往火车站去了。

火车行了一 夜,第二天早晨到了奉天。三人下车,在火车站前南二马路,找了间客栈住下。

这南二马路,早先是一片空地。火车站建成后,这里才兴建起楼房,成了奉天城一大繁华地段。

奉天站是东北最大的铁路枢纽,四方客商交汇于此,是商品集散地。各色人物流动,鱼目混珠难辨。

三人安顿好行装,留下贾南镇父亲在屋里看守,嘱咐些切勿和陌生人搭腔之类的话,甄永信就带上贾南镇到了街上。

在街上遇到几伙氓流,甄永信上前打听,问他们认不认得一个叫甄世仁的男孩儿。听了甄永信述说,几伙氓流们都摇头。

一连数天,甄永信二人把相同的话,向不同的氓流们述说过无数遍,在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后,甄永信就失望起来,心里加重了对世仁的担忧。

光阴飞度,转眼半个月过去,三个人吃喝住行,都在甄永信身上,眼看包里的大洋一天少似一天,却没做成一桩像样的生意,甄永信心里开始焦虑起来。

一天吃过晚饭,贾南镇又像往常一样,到甄永信屋里闲聊,甄永信见机,把自己的打算讲了出来,“从明儿个起,咱俩一人置办一身道袍,再扯两块青布,画上八卦图,到街上支摊儿算命,这样,一来能混几个口食钱儿,二来兴许能见到世仁。”

“哥怎么想去坐街了?”贾南镇疑惑不解地说道,“凭哥的本事,什么大买卖做不成?却要去搬弄口舌,挣那下三烂的小钱儿?”

“世仁生死未明,哥哪有心思去设局?”甄永信叹息道,“一旦做局,必得全身心投入,做成之后,又要匆匆撤离,不敢在街面招摇,这样一来,哪里还有空闲去找世仁?”

停了停,又说道,“我寻思了,倒不如坐街看相算命,寻些热闹地界,杂人出没流动,既可赚些零钱贴补开销,兴许又能寻到世仁的踪迹,也未可知。”

贾南镇听罢,觉得有理,便不再多嘴,随口问道,“照哥哥看来,咱俩到哪儿坐街好些?”

“这阵子,我观察,奉天城有两大乱人出没的地界,一是火车站,一是北市场。”甄永信说,“火车站广场边儿上,卦摊儿太多,生意不好做,我去;北市场那边人多,同行也少,你去那里,做起来方便。”

“那我听哥的就是了,明天就去。”贾南镇说道。

……

甄永信一大早来到火车站广场东边的空地上,选了块空闲处,支起马扎儿,铺下新做成的八卦图,坐在那里等着上客。

广场上行人匆匆,到卦摊上逗留的人却不多。直到日上三竿,还没接着一单生意,甄永信心里不免开始失落,合计着那些眼瞎眼明的江湖客,平日坐在这里,批八字儿算命,要想糊口,也非易事。

一个想法没寻思明白,就听远处“笃笃笃”棍子敲地的声音传来,一个瞎子手握引路棍,敲打着地面,肩挎褡裢和马扎儿,熟门熟路地高跨着步子,直奔这里过来。

眼见棍子就要敲到自己,甄永信眼疾手快,站起来闪身躲开。果然,那棍子敲到他放在地上的马扎。

“谁的?”那瞎子面对甄永信,却视而不见,转头向两旁询问,仿佛对身前的人极度藐视。

“我的。”甄永信回应道,“抱歉了,老哥,挡着你的路了。”

“不是挡着,是占了我的法坛。”那瞎子咄咄逼人,边说,边拿引路棍在身前划了个半圆,声扬道,“这是老夫的法坛,老夫在此设坛多年了。”说罢,又拿棍子向旁边指了指,说道,“旁边是李仙兄的法坛,再那边是刘仙兄的,王仙兄的,都几年了。你是新来的?”

听瞎子霸道地声明,甄永信大觉扫兴,木木地站着,眼看瞎子拿棍子,将自己的马扎儿拨到一边儿,放下自己的马扎儿,转身坐下,麻利地从褡裢里掏出八卦图,铺到身前的地上,一切收拾停当,把引路棍抱在怀里,装模作样地向广场上张望。

一会儿功夫,又见几个瞎子手持棍子,敲打着地面,向这边走来,相互挨着并排坐下。瞎子们似乎都有一双明眼人看不见的眼睛,互相之间彼此熟悉,不需要观察,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每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随心所欲地相互交流,谈笑风生,却不会让旁人产生一丝的误会。

甄永信知道,这些瞎子个个口齿伶俐,言语尖刻,不敢招惹,更何况自己新来乍到,还没拜过地头儿,便识相地收起八封图,提起马扎,在离瞎子们有一段距离的一块空地,重新支起马扎儿,摆出八卦图,等着有人问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从广场南边过来一个老人。这老人看去有七十上下,面色青灰,一身青缎马褂,手提一只皮箱,双脚擦地,走到甄永信跟前。甄永信看那皮箱,虽已陈旧,却是犀牛皮的,足见有了年头。再看箱上的装饰,早先的银饰,现在已换成了铜件,便断定这箱子的主人,如今已是落魄之人。

甄永信端详一下那老人,见他神色暗淡,拱肩塌背,衣服污迹斑斑,可见此人眼下已穷困潦倒。心里有了底,便不十分把他放在眼里,轻蔑地向老人颔了下头,开口问道,“老先生想看什么?”

那老人在甄永信面前停下,端详他一眼,没有回应,反倒问了一句,“老兄几时来的?”

“晚生刚过卯时就来了。”甄永信说道。

老人听过,脸上掠过一丝轻笑,调侃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停了一下,又问道,“老兄是‘班目’?还是‘叩经’?还是‘问丙’?还是通做?”

甄永信见问,心里吃了一惊,预感到今天遇上了行里的高人。

早先在家乡拜徐半仙学艺时,曾听徐半仙说过,打卦算命批八字,高人出在江南,那里的“江相派”,传教有序,等级严明,术业专攻,有系统的理论体系,不像北方的算命先生,大多是闭门造车,翻了几本相术书籍,便自称悟经得道,开始在街头摇铃卖艺,欺世盗名。

当时他曾向徐半仙请教“江相派”的行中技巧,徐半仙说,他也不曾学过。眼下听这老人说出这等行中隐语,虽听不十分懂,却能断定,老人刚才说的,都是极专业的行话。甄永信立时紧张起来,不知如何应付,半张着嘴巴,没吱声。幸亏自己也在江湖上闯荡过,久历沧桑,便不慌乱,临时找了个由头,把话头岔开。

听这老人说的南方话里,带着明显的江浙口音,甄永信强作镇定,望着老人,故作懵懂地说道,“老先生,我听不懂你的话。”

老人青色的脸上,又泛出一丝轻笑,“是啦,是啦,阿拉是外码头来的,是上海人。”说罢,挪了几步,和甄永信隔了两步远,放下皮箱,取出里边一个精巧的小蒲团,放到地上摆好,屈身盘坐在上面,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张八卦图,摆在身前,一切做得中规中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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