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时间倒退回十二个小时前。
二月的冷风卷起工厂烟囱里的黑烟,把天空染成一块肮脏的抹布。
消融的积雪化作泥泞的积水,灌进穷人破旧的鞋子里。
面包房前,等待领取配给面包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街尾。
裹着破旧棉衣的人群像是极地的企鹅一样艰难挪动着脚步。
安娜小姐裹紧了打了许多补丁的破围巾,怀里用报纸粘成的用来装面包的纸袋,被冷风吹出哗啦的声响。
她踮起脚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默默祈祷着万福玛丽亚能保佑她领取到自己的那份面包,家里已经断炊好几天了,妹妹发着高烧,妈妈用最后的碎布头填进了她那不合脚的破靴子,好使她出来领面包。
一家人都指着她呢。
前方突然有了少许骚乱,安娜微微探出脑袋,看到有个亚麻色长发的女人栽到了地上,她的额头埋在积水汇聚的水坑里,用来装面包的报纸袋被水浸湿。
“是卢吉妮奇娜!”
安娜记得那个女人,妈妈总说她是个勤快又有本事的女人,每天天不亮就会跑到港口上去捡鱼杂,有时还会泼辣地拿着残疾丈夫的“乔治勋章”,向那些不愿施舍她的船工们展示自己家已为沙皇尽过忠。
她怎么倒在这儿了?
安娜想去搀扶,却又舍不得离开这个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伍。
一旁维护秩序的军警翻过她的身子,看到她胸前别着的那枚支撑她“泼辣”的底气的乔治勋章,忍不住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可怜的家伙。”
排队的人群也纷纷画起十字为她祈祷,困难的时候,人们总是吝于挥霍自己的善心。
队伍继续向前挪动。
安娜时不时转头看一眼墙边躺着的可怜女人,为她晦暗不明的未来而担忧着。
“等我领到面包就去帮你。”
她距离那散发出浓郁麦香味的面包房已经很近了,食物的气味像是锋利的刺,扎在她的干瘪的胃袋里。
领到面包以后,她要在断炊多日的炉灶里,用晒干了的苔藓混合它煮一大锅粥,妹妹需要吃点热饭,好在她昨天就从邻居那里借来了一小捆木柴。
砰——
面包店的店员敲打起了挂在店外的铁砧。
“今天的配给已经没了,诸位明天再来吧。”
队伍哗得就乱起来了,没领到面包的人纷纷鼓噪了起来。
安娜毫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慌张,也跟着喊道:“不,不能这样!”
维持秩序的军警们挥舞着警棍:“都老实点,每天的配额就这么多,总会有领不到面包的人,谁让你们这些懒鬼来得晚的!”
“这样的天气,难道要我们半夜就站在这儿苦等吗?”
“每天早晨你们要清理多少具冻僵的尸体!”
市民们愤怒极了,他们像老鼠一样在城市的废墟中艰难求存,承受着最繁重的工作,如果这样还算“活该去死的懒鬼”,那穷人还有活路可走吗?
砰——
一名军官朝着天空扣动了扳机,吓得多是妇孺的队伍沉寂了下来:“散开,散开,再聚在这儿,就把你们送上西伯利亚的火车!都给我滚去冻土上挖土豆去。”
一旁面包店主打着圆场:“好了,诸位高邻,我知道大家没领到面包不满,可面包就这么多,诸位也只能明天赶早了。”
有人垂头丧气散去,搜肠刮肚试图谋求一条生路。
安娜也离开了队伍,因为长久站立僵硬的双脚变得越发沉重,她不知道自己回家时该怎样面对母亲和妹妹殷切期望的眼神,那种痛苦甚至冲淡了肠胃里的饥饿。
哒哒哒——
一个骑在枣红色战马背上,穿着擦拭得很明亮的哥萨克军官从她的面前经过。
不知是什么催生了安娜的勇气,她上前抓住了军官的小腿,在对方警惕的眼神中,小声的哀求道:“行行好吧,仁慈的老爷,再没有饭吃我们全家都会饿死的。”
胸前别着“乔治勋章”的哥萨克连长特尼斯基,冷硬地挪开了视线:“请拿开你的手,女士,我有军务在身,没办法帮您。”
安娜女士有些局促地收回手,仅剩的尊严使她不愿像一个乞丐一样讨要食物,可尊严到头来又抵不过饥饿,糊弄不了肚皮,救不了亲人。
安娜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嘴唇:“求您了,只要一袋面包,我愿意陪您住一宿。”
特尼斯基迟疑了片刻,他用马鞭抬起女人的下巴,看到了一张姣好的面容。
“我很漂亮,而且...干净。”
特尼斯基轻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沓卢布递给了安娜,摆了摆手驱赶女人:“走吧,回去吧,去找你的家人。”
安娜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我会报答您的,先生!”
“不用你的报答,快离开吧。”
作为经常越过边境,劫掠敌人的哥萨克骑兵,特尼斯基很少滥发善心,但安娜很像他在顿河军区的老婆,他担心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自己的妻儿会不会也蒙受这样的屈辱。
料来应该不会,他了解自家盖特曼(军区首领)的行事风格。
他加快了脚步,挥舞着马鞭恐吓方才窥见这一幕,也试图上来央求的市民们。
安娜则小心翼翼揣着那一沓卢布,匆忙转进了人群,她顾不上倒在路边的卢吉妮奇娜女士了,她得先拿着这笔钱坚持到黑市开放的时候,然后带着食物回到家。
那位哥萨克军官很慷慨,按照上一次她光顾黑市的经历,足够她购买一大条黑面包,再买上一条鱼干,几个从军队里克扣的腌黄瓜或是豌豆罐头。
为了避免被看到自己得到了一笔财富的窥探者跟踪,安娜又回到了逗留在面包房外的队伍里。
不得不说,这不是个好主意。
因为紧跟着,骚乱就发生了。
有人大喊道:“是娜塔莎女士!”
“娜塔莎女士来为我们主持公道了!”
人们前赴后继向前涌去。
安娜被人潮裹挟着,不得不向她想要去往的相反方向走去。
她看到有个个子高挑的女士站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她被几名健壮的煤炭工人打扮的男人扛在肩膀上,呵斥着那些军警。
想来,她就是人们口中的娜塔莎了。
安娜听过这个名字,妈妈说她是个不正道的,整天跟男人厮混的女子,但她现在就像个慷慨激昂的战士,大声呵斥着那些驱散人群的军警。
“最勇敢的战士们死在了前线,他们的妻儿忍饥挨饿,还要被逃避兵役的流氓,恶棍欺凌。士兵兄弟们,难道你们不是工人和农民的子弟,而是权贵所生的孩子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权贵子弟怎么可能当普通的大头兵?
军官的神情微变,举起手枪砰砰连开了两下:“还愣着干什么,驱散这些暴徒!逮捕那个蛊惑人心的女人,我怀疑她被女妖附了身,或者干脆就是德国佬的奸细。”
“士兵兄弟们,你们难道要站在欺压你们的人那边,用警棍和枪弹来对付你们的父兄,姐妹们吗?”
娜塔莎愤怒地呐喊着。
“你们难道没看过宣言里所说的那些吗?谁才是我们的敌人?谁才是我们的同志?那些骑在我们头顶,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老爷们才是我们的敌人!这些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工人和农民们才是你们的兄弟!”
面包房外的队伍变成了愤怒的人潮,有人开始砸玻璃,丢石头,尽情宣泄着心中的怒火。
安娜挤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被推倒在地,孩子的哭声尖锐得像刀割。
“面包!我们要面包!”
“沙皇退位!停止战争!”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成千上万人的吼声瞬间淹没了整条街。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手里挥舞着破布、木棍,甚至只是冻僵的拳头。
安娜被人潮推搡着,如果没有哥萨克军官的施舍,她现在或许会心甘情愿跟着娜塔莎一起走,但她现在怀揣着全家的希望,只想快些从人群中离开。
砰——
军警们终于对人群开枪了。
但子弹悬停在了半空中,娜塔莎女士从人群中升起,金色的辉光将她映衬得仿佛圣母降世,她对人们说道:“跟着我,拿回你们应得的东西!”
“天父在上,娜塔莎女士居然是一位高贵的施法者。”
“有娜塔莎女士保护我们,我们什么都不怕!”
失去依仗,仅是普通人的军警被人们打翻在地,愤怒的人群冲进了面包房,旋即便看到了后面堆积成小山的黑面包。
“还有这么多的面包,为什么要说没了?”
店主咽了口唾沫:“这些,都是要上交给沙皇陛下的。”
有人愤怒地大喊着:“放屁,这些是你们要倒卖到黑市上的,我亲眼看到过你的人运东西去黑市!”
“杀了他,把面包分下去!”
娜塔莎女士大喊道:“所有人都有份儿,任何人都不得哄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