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伊琳娜说，在我俩的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之后，丹格尔又和她父女二人聊了许久。老狐狸自然知晓姐姐家里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因此将我狠狠地夸赞了一番，并且表示，希望这桩好姻缘能稍许弥补伊琳娜所受的伤害。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丹格尔大人也是安常守故之人，觉得女子嫁人才算是归宿。我猜，你其实更想一辈子住在神庙里吧？”
伊琳娜低头沉默了半晌。
“大人请放心，我既已是您的妻子，自当尽到为人妻的本分。”
毫无征兆的，船身剧烈摇动起来，船舱里的鱼腥味和伊琳娜身上淡淡的花香搅在一起，撞在我的囟门上。
咚咚咚……
舱门上三声轻响，随即被推开一条缝，莱妹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人，时间不早了，这一带暗礁多，今天就不往前走了。我和施泰因准备去打些野味。如果夫人晕船的话，也可以趁着天还没黑，到岸上去透透气。”
伊琳娜微微点头，挽起我的手臂。春日的湖岸景色乏善可陈，稀稀拉拉的草芽有气无力地趴在泥泞之中，湿冷的微风拂过，倒是让人清醒了不少。我俩并肩漫步，却都沉默不语。
平心而论，我这样出身平民，又曾落草为寇之人，能在短短时间就摇身一变，成为了佛克瑞斯和雪漫两大领地的男爵，主要得益于丹格尔的提拔和信任。虽然我们之间确实有些小摩擦，但与知遇之恩相比，诚不足道也。老狐狸不是个吝啬的老板，要的虽多，给的也不算少，比起那些一毛不拔却自命不凡的路灯挂件，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至于伊琳娜，个把月的时间，并不足以让我对她产生多深的感情。从感性上说，我同情她的遭遇，对森加德男爵和刚鬣夫人的行为也很厌恶，但同时又担心她会提出为母亲报仇的要求。毕竟，冒着得罪老狐狸的风险，去收拾他的亲姐姐，那可就超出“同情”的范畴了。
更何况，我在前世饱受新闻学的熏陶，对一面之词抱着条件反射式的怀疑态度。倒不是说伊琳娜会故意撒谎，而是当年的是非曲直，如今已难论说，恐怕她所知道的也未必就是全部事实。继续纠结于这个话题，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
一位哲人曾经说过，如果你不想谈论某件事，那就抢先把话题引向其他事，而且最好是能够勾起别人兴趣的事。所以，我决定没话找话，询问伊琳娜在神庙里的生活。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我，星眸中的困惑很快被一层水雾淹没。
“即便在新婚之夜仍是完璧之身，大人也还是怀疑我生活不检点吗？”
“啊？不不不，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纯粹是因为好奇，我听说迪贝拉的神庙是不允许男性进入的。”
伊琳娜的目光落向西北方的群山，夕阳余晖在她的黑发上挑染出一抹金黄，也点亮了两行清泪。虽是梨花带雨，我却可以从她的语气中，捕捉到一丝雀跃的谈兴。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格啦。神庙的内室是修女们的住所，未经许可之人，无论男女，都是进不去的。但大堂是对外开放的，每次神庙举行活动，都会有很多绅士和淑女到场。”
“神庙还有活动？”
“当然有。每个月的第七日，我们会举办义诊，一些常见药也在那天降价出售。像是新年和炉火月的丰收节，也是很重要的节日，神庙会安排演出。不过，最热闹的当属朝阳月十六日的恋心节。神庙全天都对外开放，还会提供由迪贝拉赐福的糖果，吃掉这些糖果，可以让爱情更加甜蜜哦！从傍晚开始，直到午夜之前，都是舞会的时间。恋人们在女神的眷顾下翩翩起舞，单身男女也经常能够邂逅爱情。”
伊琳娜微微歪头，眼神有些失焦，眸中的光彩却更加明亮。
“那么，恋心节的糖果，以前都是你来制作喽？”
“准确地说，我只是迪贝拉和糖果之间的媒介，具体的仪式过程，请恕我不能对大人明言。”
“我懂，我懂。听你这样说，还真是挺意外的，我本来以为神庙的生活会很清苦呢。”
“迪贝拉并不是崇尚苦修的神灵，与之正好相反，祂鼓励信徒们去寻找，并且享受生活中的爱与美……但不是大人想的那些事……”
伊琳娜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脸上有些发红。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您还能想什么？”
她的脸更红了，一直蔓延到耳根。
“其他领地的人对迪贝拉有误解。神庙确实会招收女学生，指导她们如何吸引和取悦异性，但并非教人行淫。我知道有的人打着女神的旗号，做些下流龌龊之事，这和迪贝拉的信仰背道而驰。”
“哦？愿闻其详。”
我找了一块大石头，扶着伊琳娜坐下，自己盘膝坐在她对面的草地上，摆出虚心受教的样子，实则是在欣赏夕阳下的俏脸。
“大人肯定能理解，基于性欲的欢愉与爱无关，迪贝拉欣赏的是灵魂的共鸣，以及由此产生的快乐和满足。一场刻骨铭心、海誓山盟的恋爱，远胜无数露水情缘，更不应该和那种被本能驱使的野兽行径相提并论。”
我点了点头，挪到离她更近一点的位置。
“陌生男女从相识到相知，再到彼此倾慕，最终相恋结合，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如果一名女子，能在这个或长或短的过程中，充分展示自己的魅力，必然能让恋爱之火更加炽烈。要知道，并非每个人都能被圣灵亲吻，拥有梦寐以求的完美容颜，但迪贝拉的女祭司却可以引导她们，从其他方面发掘自身的美好。比如仪态、形体、谈吐，都可以通过后天的训练提高，从而重塑女子的气质，增强自信的同时，也更容易收获爱情。”
“这就对了嘛！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举止非常优雅，每一个动作都堪称无懈可击，增一分则做作，减一分则呆板。我当时猜测你肯定是接受过长时间的礼仪训练，但确实没想到是在迪贝拉神庙里。”
伊琳娜站起身，微微颔首屈膝，回应我的夸奖。
“大人过誉了。礼仪只是最基础的课程，想要收获美好的爱情，得体的妆容和优雅的举止是远远不够的。哈玛尔姐姐总是说，女人就好比一本书，精美的封面会吸引男人打开她，但书中的内容才能决定他是否会津津有味地读下去。所以神庙还提供进阶的教育，具体的内容因人而异。比如富商的情人会培训音乐和舞蹈，而贵族的妻子则要学习鉴赏艺术。”
“这就像做饭，有人喜甜，有人爱咸，众口难调。所以好厨师会根据食客的喜好来斟酌菜品的风味。”
“大人真的很有天赋，如果几年前，我们能在神庙见面，一定可以成为很亲密的朋友。”
“说起来，我还真的去过马卡斯城，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吧。不知道丹格尔大人有没有提到过，我在追随里盖尔夫人之前，跟着叔叔做了几年行脚商。他一般都会避开瑞驰领，总是说那边不安全，不过那一次，有人出了大价钱，让我们帮忙送货，好像是一批木雕石刻之类的。商人嘛，你懂的，有时候为了赚钱，是愿意冒一点风险的。好在我们一直跟着其他商队走，倒也没遇上劫匪，进城之后在银血旅店住了一晚就离开了。”
“如此说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呢。大人运送的工艺品，很可能是用于神庙举办的展览会。”
听她这样说，我当然很配合地端出意外和好奇的表情。
“迪贝拉不仅是爱与美的女神，还是艺术之神哦。每隔三五年，神庙就会举办各类艺术品的展览、评比和拍卖，能在其中脱颖而出的都是足以传世的佳作。马卡斯城有很多虔诚富裕的贵族，他们轮流为展览会提供人力、物力和财力上的支持，银血家族算是其中最为慷慨的一个。每逢这样的盛事，领主和大家族都会派士兵维持治安，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喽。”
“那么没有展会的时候呢？我听说弃誓者在瑞驰领闹得很凶。”
“没那么糟糕吧？据说依格蒙德领主已经剿灭了大部分叛军，还囚禁了他们的国王，也控制了主要的定居点。不过瑞驰领的地形复杂，有些逆贼逃进山里躲藏起来，一时也很难彻底清除。无论如何，马卡斯城里肯定是安全的，我在那里住了十五年呢。”
伊琳娜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那些原住民没必要死守着粗鄙血腥的陋俗。我相信，只要他们愿意皈依圣灵的怀抱，就能够像所有的人类和精灵一样，过上文明体面的生活。我认识一位名叫内波斯的先生，他就是瑞驰领的原住民，年轻时还曾被逆贼蛊惑，成为叛乱分子。但他蒙圣灵感召，改邪归正，成为教会的追随者，现在已经是银血家族的管事，经常代表他的主人出席神庙的活动。”
“内波斯？你说的是‘大鼻子’内波斯？”
“大人也认识内波斯先生吗？”
我一时语塞。这个内波斯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假意归顺银血家族，却在暗中继续听命于被俘的弃誓者国王迈德纳奇。二十年来，此人指使手下的死士，在马卡斯城里制造了无数血案。此前，图留斯将军派往马卡斯城的密使遇刺，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不过这些都是来自游戏的信息，而在异世界中，洛克尔确实跟着苏尼尔去过一次马卡斯。但弃誓者凶名赫赫，叔侄二人进了城，便老老实实藏在旅店里，天色大亮之后才跟着其他商队匆匆离开，根本不敢四处乱逛，惹是生非。所以我肯定不应该认识像内波斯那样，有一定地位的人。
好在如今，我的瞎话已经是张嘴就来。
“耳闻，耳闻而已。听其他商队的人说，我们送的那批货，好像就是他买的。”
“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引荐大人和他认识。内波斯先生是个和蔼的老人，而且非常善良。他不仅仅满足于自己的优渥生活，还收养了很多原住民孤儿，抚养他们成人，为他们安排工作，指引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我听说裂谷城也有一位慈祥的女士，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人，我们这些失去亲人的孩子才没有误入歧途……”
姐姐你要是这么聊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从伊琳娜的表情和语气来看，她并没有撒谎，而是真的认为马卡斯城富庶安宁，也确实把内波斯当成朋友。由此可以推断，巨石之城的形势可谓暗流涌动。依格蒙德领主虽然获得了帝国军团的支持，但能够提供大量白银的希达纳矿场却掌握在银血家族手中，二者明争暗斗，也给弃誓者提供了韬光养晦的机会。
或许丹格尔的猜测是正确的，内忧外患之下，依格蒙德领主很难在短时间里，组织起去年冬季那种规模的进攻。但我又担心，这厮为了树立威信强行用兵。毕竟前世的历史课本和新闻都这么说嘛，某某为了转移内部矛盾，对外挑起战争云云。所以我还是要做好打仗的准备，不能只顾低着头种田。
然而备战先要有兵，人口是个大问题，好在花岗岩村地势平坦开阔，我手中有的是土地，可以聚拢流民开荒。可是这样的地形又意味着无险可守。真的打起来，别说等着佛克瑞斯的援军，我能不能撑到阳光花园堡垒的人下山，恐怕都是未知之数。
好头疼啊……
“大人，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嗯？
我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伊琳娜其实一直在说话，但她说了什么，我是一个字也没听见。
“呃……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目前的阳光花园堡垒处于一个瑞驰部落的控制之下。瑞驰人有自己的尊严，你可以对他们的传统保留看法，但最好不要当面讲出来。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那个部落的女族长是一个乌鸦鬼婆，我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回应我的是一阵沉默，幸而莱妹和施泰因及时出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于现在的我而言，在野外生火做饭，早已是驾轻就熟的事。过不多时，几只倒霉的兔子便被洗剥干净，悬在篝火上滋滋冒油了。伊琳娜素来不近庖厨，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
对于我刚才的冷落，这女人很显然是生气了。虽然她在外人面前仍然温婉和顺，倒也算是给我面子。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对我的态度很敷衍，而我在收到伦德的来信后，也没有心情去哄她了。
“岂有此理！这群狗娘养的，打秋风打到老子头上来了？真当我是好欺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