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1章:突然不想走了
林意推开公寓的门,温暖的光线和一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梅奶奶苏文瑾正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腿上搭着一条薄毯。
手里捧着一本纸质书。
在这个高度数字化的世界里,这显得格外古朴。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摘下老花镜,脸上露出熟悉的慈和笑容。
“小林回来了?落落刚发消息说小组作业还没讨论完,要晚点。长林公司临时有个视频会议,也得耽搁一会儿。饿了吧?奶奶炖了汤,在灶上温着,你先喝一碗垫垫?”
她的声音温和自然。
“谢谢奶奶,还不饿。”
林意换上拖鞋,走到客厅,“我陪您坐会儿。”
“好,好。”
苏文瑾笑着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今天跟落落去学校,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挺……不一样的?”
林意在沙发上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餐厅的桌子。
往常这个时间,桌上通常会摆着那熟悉的蓝色瓶子,但今天没有。
整个客厅里,也闻不到那股甜腻的、“幻神”特有的气味。
“确实很不一样。”
林意斟酌着词句,“课程……很深入,尤其是下午的……我没想到艺术学院居然还教这种东西。李教授讲的东西,很多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苏文瑾轻轻摇晃着摇椅,眼神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语气有些悠远:“李教授啊……他是你梅爷爷当年的学弟,也是个痴人。
一辈子埋在实验室里,就想着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反应,用分子式和数据讲清楚。
你梅爷爷常说,他是这个疯狂世界里,少数几个还保持着‘纯粹求知’眼神的人之一。”
“梅爷爷?”
林意顺势问道,“听落落提起过,但不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文瑾沉默了片刻,摇椅慢慢停了下来。
她将书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书页边缘。
“他啊……也是个‘痴人’。”
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回忆的质感,“不过,他痴迷的不是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是‘美’,是那些用色彩、声音、形状构筑出来的,能直击人心的东西。
我们年轻那会儿,在‘晨曦艺术学院’认识。
他是才华横溢的幻境设计师,我是学古典音乐理论的……呵呵,那时还没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型号,‘幻神’也还是实验室里小心翼翼的课题,远没有现在这么……无处不在。”
她的眼神变得朦胧,仿佛穿透了时间。
“我们有过很美好的日子。他设计幻境,我为他配乐,我们一起在那些由想象构筑的世界里漫游。
那时候,我们都相信,‘幻神’是伟大的工具,是帮助艺术家突破人类感官局限、通往至高艺术殿堂的阶梯。
我们和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创办了小型的创作沙龙,探索各种可能……”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脸上的光芒也黯淡了些。
“后来呢?”林意轻声问。
“后来啊……”苏文瑾叹了口气,“工具终究是工具,用工具的人,却慢慢分不清工具和自己了。
沙龙里的朋友,有的为了追求更极致的体验,开始私下尝试更高序列、更不稳定的配方。
有的在‘幻想大赛’的竞争中迷失,把艺术变成了炫技和感官刺激的比拼。
还有的……被‘上面’注意到,吸纳进去,成了体系的一部分。”
她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
“你梅爷爷是个固执的人。他坚持认为,艺术的核心是‘真’与‘美’,即使借助‘幻神’,也不能失去对真实情感的锚定,不能变成纯粹的感官骗局。
他开始公开批评当时越来越浮夸、越来越脱离现实的创作风向,质疑无节制提升‘幻神’序列和依赖度的做法……
他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也触碰了‘红线’。”
“红线?”林意心中一动。
苏文瑾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投向窗外。
“大概三十多年前吧,那一届‘幻想大赛’规模空前,奖励也前所未有的丰厚。
冠军不仅可以获得巨额奖金和无上荣誉,据说还能获得进入‘最高档案库’浏览部分古代禁忌知识的权限……
你梅爷爷和几个老朋友决定组队参加,他们想做一个不一样的幻境,一个探讨‘依赖’与‘自由’、‘幻觉’与‘真实’边界作品。”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
“作品初稿非常震撼,但也……非常危险。评审阶段就引起了巨大争议。
有人盛赞其深刻,有人斥其为异端。
后来,项目组的核心成员接二连三出事……实验室‘意外’起火,资料全毁。
一名负责情绪编码的天才程序员在深度‘幻神’体验后再也没醒来,被判定为‘不可逆神经愉悦性休克’。
还有一位成员……在前往决赛会场的路上,遭遇了飞梭‘失控’。”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林意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冻结了三十年的寒冰。
“梅爷爷他……”
“他侥幸没事,但被取消了参赛资格,作品也被永久封存。之后,他被学院‘劝退’,所有的创作合约被单方面终止,以前的朋友大多避之不及。”
苏文瑾闭上眼睛,“那段时间,他变得很沉默,只是整天待在他的小工作室里,不停地写写画画,谁也不让看。
我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反抗,或者说……留下证据。”
“再后来呢?”
“再后来……大概过了五年,在一个很普通的晚上,他说累了,想早点睡。”
苏文瑾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躺在工作室的地上,手里还攥着一支笔,面前摊开着未完成的画稿。
官方鉴定结果是……长期精神负荷过重,诱发急性心源性猝死。
他常用的那瓶‘银辉’型号,就放在旁边,空了。”
她睁开眼,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沧桑。
“他们说,是过度沉迷创作和‘幻神’导致的悲剧。一个典型的不幸案例。”
林意沉默着。
他听懂了那些未尽的言语。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精心伪装的清除。
因为梅爷爷看到了不该看的,说了不该说的,想了不该想的。
“那……落落的妈妈?”林意想起梅长林提及亡妻时的眼神。
苏文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但那放松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无力。
“雨薇……是个好孩子,温柔,善良,爱笑。她和长林是同学,也是幻境设计师。
她不像她公公那么激烈,但她心里是明白的。
落落出生后,她拒绝按照‘产后精神强化建议’服用高剂量的特定型号,坚持用最基础的……
她想给落落一个更清醒的起点。”
苏文瑾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落落三岁那年,雨薇为了攒钱送落落去据说管控稍松的私立幼儿园,接了一个报酬很高但也很耗神的商业幻境项目。
项目方提供了‘特效辅助剂’……她没扛过去。
在一次深度协同调试中,她的意识……没能回来。
官方结论是‘罕见个体神经排异反应’,项目方给予了人道主义补偿。”
又一个“意外”。
客厅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只有摇椅偶尔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窗外的城市灯光璀璨,却照不进这方寸之间的沉重。
林意看着眼前这位老人。
她的一生,见证了爱人的理想覆灭、儿子的伴侣陨落。
她自己则戴着慈祥的面具,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将孙女抚养长大,每一天都在服用着毒害自己却也必须依赖的蓝色药液。
或许只为了不被怀疑,为了活下去,为了保住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希望?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在林意胸中翻涌。
愤怒,悲哀,还有一丝……同病相怜?
或许比那更深刻。
是一种看到在无边黑暗里,依然有人用尽一生、付出血泪,去守护一点点星火的震撼。
林意忽然想起梅长林深夜无言的踱步,想起梅奶奶偶尔过于清明的眼神。
那不是表演的破绽,那是历经磨难后无法完全磨灭的烙印,是沉重枷锁下灵魂不自觉的颤抖。
这个家,每一寸温馨整洁之下,都浸透着鲜血和秘密。
他们是沉溺者,他们也是清醒的囚徒,是反抗者的遗属,是在绝望深渊边缘,用尽全力维持平衡的走钢丝者。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撞进林意的脑海:
我不想走了。
不是放弃离开这个扭曲星系的打算,而是在离开之前,他不能就这么转身离去。
梅奶奶选择在这个没有旁人的夜晚,用这种含蓄却足够清晰的方式告诉他,不仅仅是为了倾诉。
这是一种信任,一种试探,也可能是一种……托付?
他们察觉到了他的不同,或许也猜到了他的来历。
他们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来自“外面”的可能,打破牢笼的可能,或者至少,是带着他们的希望火种离开的可能。
而他,能视而不见吗?
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继续盘算着自己的逃离计划,然后某天悄无声息地消失,留下这个背负着沉重过往、随时可能被碾碎的家庭,继续在毒液和谎言中挣扎?
或许这个世界还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
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和梅林落清脆的说话声,打断了林意的思绪。
“我回来啦!饿死啦!”
梅林落推门进来,手里还抱着几本厚厚的书,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活泼的笑容。
紧随其后的是梅长林,他一边解着领带,一边温和地笑着:“抱歉,临时会议拖久了。妈,小林,等急了吧?”
“不急,汤还热着呢。”
苏文瑾恢复了平常的神态,笑容慈祥地起身,“都洗手,准备吃饭。今天咱们吃清淡点,我做了你们最爱吃的‘清蒸荧光鱼’和‘素炒水晶菜’。”
餐桌上,气氛温馨。
梅林落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小组讨论的趣事,梅长林偶尔插话点评,苏文瑾不停地给每个人夹菜。
灯光柔和,食物香气诱人。
林意安静地吃着,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餐桌。
没有蓝色的瓶子。
没有甜腻的气味。
今天,梅家没有服用“幻神”。
是巧合吗?
还是因为……今晚有他这个“外人”在。
林意低下头,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
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却化不开他心中那越来越清晰的念头。
走,或许很容易。
但有些事,知道了,就再也无法假装不知道。
有些火苗,看到了,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熄灭。
他突然,不想就这么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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