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塔罗涅低沉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旅行者的心中回荡出无数的波纹。
“神明……如何看待神明?”
这禁忌的提问,像冰冷的针尖猝不及防刺入荧的意识。
一瞬间,那些曾被反复告诫的、来自深渊的低语与警告,如同幽暗的潮水般翻涌上她的心头。
“不要信任任何神明。”
旅行者猛地抬眼,琥珀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在她脸上掠过。
她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内侧,一时语塞。
不论是旅途所见的几位神明各异的面貌,还是那份深藏心底、关于至亲被神明带走的创痛与疑虑,都绝非能此刻在愚人众执行官面前轻易宣之于口的秘密。
潘塔罗涅何等敏锐,旅行者那刹那的失语、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以及身体瞬间的紧绷,尽数落在他洞察秋毫的眼中。
这位旅行者显然并非对神明无感,而是有着无法言说的犹疑与挣扎。
这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加…有趣,也更加珍贵。
一抹近乎愉悦的光芒在潘塔罗涅眸底闪过,仿佛找到了撬动对方心防的绝佳支点。
他并未继续逼问,反而优雅地交叠起双手,姿态从容,声音却带着一种极具蛊惑力的、循循善诱的韵律:
“不必急于回答,小姐,毕竟这是一个困扰了无数凡人的古老命题。”
富人目光透过窗格,似乎穿透了喧嚣的璃月港,投向那冥冥中不可知的高天。
“让我们暂时放下那些宏大而虚无缥缈的争论,看看我们脚下这片真实的土地,看看我们手中流动的……摩拉。”
他刻意加重了这个词,那曾是契约之神的神名。
“摩拉克斯。”
潘塔罗涅缓缓吐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听不出敬畏,只有冰冷的剖析。
“他创造了摩拉,赋予这契约的基石以无可比拟的权威,世人皆道,摩拉是「岩王帝君」力量的延伸,是神权的象征……然而这看似强大的权柄,难道不也是神明设下的枷锁?”
潘塔罗涅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重新锁住旅行者,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
“想想吧,他创造了摩拉,又将摩拉的铸造之法和流通之权,慷慨地赐予了他所选择的凡人,比如那位高居群玉阁的天权星大人。”
“那么这无上的金流之权,究竟归属于创造它的神明,还是真正使用它、赋予它价值的千千万万凡人?”
旅行者的呼吸微微一窒,潘塔罗涅将神之造物与其在尘世中的实际归属割裂开来论述,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力量,直指一个颠覆性的结论。
“摩拉的本质,从来就不在神的手心!”
潘塔罗涅斩钉截铁,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如同敲打着无形的契约。
“它属于每一个在契约中付出劳动、交换价值的人类,它流淌在商贾的驼铃间,跳跃在工匠的铁砧上,沉淀在渔民的网罾里……它构成了凡俗世界的血液与基石,它的力量,源于无数凡人的信任与需求,而非某个高高在上者的恩赐。”
“人类一切智慧和劳动的结晶,不需要神明来担保。”
潘塔罗涅的语气渐渐激昂,那双洞察人心的黑眸中,燃起了纯粹的、属于人类智慧的火焰,带着强烈的质疑与野心。
“神明们或许拥有移山填海之力,或许曾庇护一方黎庶。”
“但时移世易,试问当尘世的秩序已然由人类建立、运转、完善,当凡人的智慧足以驾驭这名为经济的庞然大物,如同水手驾驭航船……”
“我们为何还要将关乎自身兴衰存亡的命脉,寄托于那些喜怒无常、动辄离去的神明?”
大银行家的目光再次扫过窗外灯火通明的倚岩殿,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其代表的神选之权斩落尘埃。
“摩拉克斯选择了代行者凝光,让她执掌璃月的金钱权柄,但这权柄的根源,从来就不是神明的垂青,它本就该属于创造并承载这一切的凡人,属于我们。”
潘塔罗涅猛地将视线拉回,牢牢钉在旅行者的脸上,声音低沉而充满煽动性的力量:
“我知道你或许很惊讶,但小姐,这不是背叛,而是觉悟。”
“是时候让我们认清这个事实,那些曾被视为恩典的神权,不过是阻碍人类真正掌握自身命运的迷雾,该是时候将这维系世界的核心力量,归还给理应拥有它的人类了。”
潘塔罗涅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洪流,裹挟着极具颠覆性的逻辑和赤裸裸的对神权的挑战,冲击着荧的认知。
厢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归离浮影的光晕在沉默中流转,映照着少女紧绷的侧脸和富人眼中那燃烧着野心的、近乎狂热的笃定光芒。
派蒙显然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懵了,小嘴微张,愣愣地看着富人,又焦急地望向沉默不语的荧,小脸上满是惊恐和茫然。
而旅行者的内心里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她本能地抗拒着潘塔罗涅的话语,富人作为愚人众的执行官,他的每一个词都浸染着北国银行深不见底的算计与野心。
对方只是在利用一切可能的理由,为愚人众攫取最终力量的行为寻找依据。
只是想到旅途中遇到的神明,旅行者却又觉得富人的话语有几分道理。
如吟游诗人般洒脱的风神,怀抱竖琴沉睡于风起之地,任由蒙德在风魔龙的阴影下飘摇,他的自由近乎放任,到底是对信徒的期许还是疏离?
璃月的岩王帝君执掌契约六千余载,却在某个清晨,以一场精心策划的「死亡」,将整个璃月港置于漩涡中心。
纵然有考验子民、放手成长的理由,但那番惊心动魄的动荡,难道不是神意的一次任性转折,那些在旋涡中挣扎的凡人,可曾真正有过选择的权利?
还有法玛斯……
宁兰的骨灰盒还未在旅行者的脑海里褪去颜色。
这些鲜活的面容,迥异的性格,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此刻竟成了潘塔罗涅冰冷逻辑最有力的背书,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如同从深海中升起的巨锚,沉沉地砸在旅行者的心坎上。
这些从远古活到现在的存在,拥有着足以移星换斗、定义法则的冠世权柄。
他们庇护,他们引导,他们也曾离去,他们甚至可能被囚禁,然而支撑他们每一个重大抉择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是凡人的福祉?是世界的平衡?还是仅仅源于他们自身那漫长生命中的某个瞬间、某种情绪、某份难以言喻的「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