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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说:“什么梦啊?”

妈妈又笑,看着我,“梦见她不好。”

“怎么不好?”

妈妈又不回答。

奶奶说,“怪事来哉,你怎么就梦到了呢?她昨个真的不好,又吐又拉,今朝早上起来才好点。不要紧的咯,你放心。”

“昨个晚上做的梦,我吓得就睡不着,今朝一早上醒了,爬起来就来了。”妈妈说,“姆妈,我马上要走诶,要上班。”

奶奶说,“肯定没吃早饭吧?这么远的路,都来了,还在乎这么一会儿工夫吗?你回去不也得吃饭,吃了早饭再走。”

爷爷从后院过来,看我脑袋歪在肩膀上,知道我生病没有气力,坐下来,把我揽进他怀里躺着,眼睛望向我,爷爷跟妈妈说话,也很少看着妈妈,说,“到吃饭的时候了,你不吃了饭再走,还能饿肚子走?”又对奶奶说,“你不赶紧稍点去烧锅。”

“你这个老头子怎么变成个急性子?”奶奶说爷爷,爷爷和妈妈都笑了。

奶奶快快做了早饭,妈妈快快吃过早饭,快跑回千金矿去了。

可妈妈她不知道我的内心感情,她没有时间顾及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缈东西,有晒矿砂的计时计件工作,有忙不完的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家务,有品种齐全的菜地,有缺少主心骨和劳动力的外婆家。何况,她可能也不觉得一个孩子有什么感情需要。

我几乎没有妈妈抱我亲我摸我的记忆,记忆中唯一仅有的一次妈妈与我的亲昵,以不欢收场。

我们在千金矿的家,在矿里唯一的二层楼房的对面,楼房集文化宫、活动室、澡堂、开水房和煤池于一体。最初,我家有一间小厨房,一间小饭厅,一间小卧室,三间都只有五六平米,后来隔壁两家陆续搬走,姐姐和我渐渐长大,我妈就跟矿领导说了声,占了那两间,家的面积逐渐扩大。

那是我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冬天,我从外面玩跳房子回来,见妈妈难得有空坐在圆木小火桶上烘火,一本我们的小画书摊开在她大腿上。她那粗壮的食指指肚用力点在字上,手里点一个,嘴里读一个,“那\/个大\/个籽。”我听着奇怪,什么叫“那\/个大\/个籽?”脸凑上去一看,“哦,你读错啦!应该是,‘那个\/大个子’。”我说,“你断句不对,子的读音也不对。子是多音字,这里应该读轻音,‘大个子’,不能读‘大个籽’。” 我都笑死了。

“还是你念了书管用。”妈妈也笑,拢着嘴,脸上像一朵牡丹花绽放,伸手摸我的脸,“这么冰凉,”一捏我的手,“哟,手也冰凉。快上来烘火。”把我拉上火桶,让我凑紧些坐在火桶沿上与她面对面,两条腿夹着我的双腿,两手握着我的双手。

我跳房子累了,一路跑回来又气喘吁吁,一坐下就弓着腰瘫软无力。

妈妈故意逗我玩,双手握住我两个手腕,将我瘫软的上身扳起来,一直向后推,推得身体向后翻过去。幅度太大了,我双脚在火桶里,上半身倒立,脖子拉得老长,头向后翻仰着快触碰地面,我想直起身来,自己根本使不上劲,全身的重量都在妈妈抓住的两个小手腕上。

妈妈还在笑,我异常难受,还有些窒息,想喊,想呼救,想让她赶紧拉我起来,奈何身体倒了过来,声音好像不认得从上往下反向的通路,在胸腔里憋着到不了喉咙,情急之下,鼓足劲,喷出非常干练的一句,“你妈个x。”这是奶奶骂人的话,妈妈多次说奶奶会骂人,奶奶急了确实会骂人。妈妈一辈子不会骂人,也不说脏话。

妈妈闻此脏话,一把将我拽起,伴随着倒过去的世界又正回来,我看到妈妈脸上抹去了笑容,摆上怒容,喝斥,“这个丫头说脏话,我不喜欢了。”我身体一下子舒服过来,也没很在乎她的话,妈妈拔腿下了火桶去厨房做事。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后来,从没有发生过妈妈抱我亲我摸我的事。顶多在我发烧的时候,她伸手试试我的额头,看我烧退了没,烧高了没。我经常发烧,所以这种试一试的摸经常有,带着母亲的焦急与关心,但不是亲昵。

与小孩子建立最亲昵的肌肤之亲的关系,要在他或她六七岁之前,我最有发言权,我有切肤的体会。

在千金矿,我敏感而自尊的心,还感受了很多的世间不平与炎凉。

妈妈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女孩子,别说家里没有男劳动力,连个男性都没有,而且人家都是正式正,妈妈是临时小工,社会地位好像应该比别人低几等,童年印象中母亲对待他人都很谦卑,我从小学会了看别人的脸色。妈妈谦卑但不懦弱,做同样的工,城市户口的每月工资二十元,妈妈农村户口十五元,妈妈不在乎,她说,“反正我有一双手,我饿不死。”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幼儿班上年的伙食份例里有结余,买了糖果,要发给我们这届已经升了一年级的的小朋友。一天下午,幼儿班扈老师与陆老师来我们班里,扈老师手里托个糖果盒,按人头分发给每个孩子六块糖,单独就没给我。

我没想到,幼小的我如此深刻地记下了这件事,时隔这么多年,依然清晰地记得陆老师与她一同走过我的座位,问她怎么不发给我的样子,记得扈老师右手举在肩旁托着盛糖果的小盒,边走边说“她幼儿园只上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太短,不给她了”的样子。

当时的我,就知道,这只是个借口,她是瞧不起我们家,觉得我妈妈一个临时工带着两个幼小的女儿,低人一等,才不给我的。六块什么样的糖,我至今不知道,虽然我的同伴兼同桌小毛就有,但我故意低着头写字,斜眼都没看,根本也没问。那时我刚六岁多一点儿。

还有我在青阳上高中时,一天周六,我们三个千金矿的女孩没来得及赶上接学生回家的班车,就一同站在车站街口等着,看看还有没有矿里的其他车路过,顺带把我们捎回去。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来了一辆矿里的解放牌,我们三人赶紧招手。车子停下,申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叫一个女孩坐进驾驶室,她是矿长的女儿,替她把门关上,然后自己坐进驾驶位,关上门。我与另一个女孩赶紧爬上敞开的后车斗,申司机又从驾驶室跳下来,责备我们怎么能随便上车,让我们下来。我们不理会他,也不下去,心想,车子又不是你家的,是矿里的,别人能坐,我们怎么不能坐。那个年代,卡车的后车斗是经常坐人的,大家都没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概念。我们就坐着不动,也不看他,他又不好拽我们下来,只好将车开回去。车子一到矿里,停下,我俩跳下车,跟从前面下来的矿长女儿一起走,根本不理申司机。他回去找我妈告状。我妈听了经过,没好气地说,“亏你这么一个大个子的男人,跟一个小丫置气。”

所有这些不愉快,反而助长了我的傲气,越瞧不起我们的,我越回之以傲慢,对我不好,那我也没那么多复杂的假客气。陈美对矿里领导或条件好家庭的孩子,很能委屈自己,不过,她对谁都挺温和。我就不,我只与互相喜欢的小女孩交往,真心对待我的,我回之以更多的真心和感情,对于不喜欢跟我玩的,我就很无视。

上学第一周默写拼音字母的前六个,a,b,c,d,e,f,人生的第一个测验,我得了十五分,老师没批评我但表扬了其他同学,同学没笑话我但同桌小毛是九十分。从第二次开始,我得了一百分,以后,优秀是一贯常态,偶尔失准那是意外。

从小我就认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几乎成了后来日子里我的信念。

自一年级上学以后,每次寒假暑假的开始,也是欢乐天堂日子的开始,爷爷准确地知道放假的日子,第一时间准时来接我到湿湖。

假期结束,离开湿湖,回到千金矿上学的第一周,白天上课和玩耍时不细想,就还无事,除非有时候无意识中一个关于湿湖的念头一晃而来,一阵心悸,即刻忽视这个念头,让自己投入到听课或玩耍中。等每天夜里躺在床上,陈美在那头睡着了呼吸均匀,我在这头,心底思念欢乐的村庄、老屋和爷爷奶奶,悄无声息,任由泪水从眼角两侧一直流一直流,流到枕巾上,不知何时进入睡梦。

初中之前,我恨不得天天泡在爷爷奶奶家。上高中以后的假期,逐渐不大愿意在那里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别扭,不自在,不习惯,而且,在奶奶家我也不出门玩,出门也没有了玩伴,腊香、香橙、六八子都没有空跟我玩。有时我在屋里一坐很久,有时在门口坛上一站很久,有时在石条上又一坐很久,无意识地长叹一口气。奶奶看见了,会说,“想你自己的家了吧?”爷爷也看出我的异样,但爷爷从来不说什么。

其实不是因为想自己的家,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那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年龄。

主要还是因为,逐渐地,我不爱在田间地头乱跑,只愿窝在家里,青少年肢体上的运动不活跃了以后,思想上的运动就丰富了。或夹着本书,爬到矿里家属区后面的山上,找个山窝草地躺下,静悄悄地看书。看《红楼梦》,感动于贾宝玉林黛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背“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等书里所有的诗;看《三国演义》,欣赏着诸葛亮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能谋善断,背“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涛尽英雄”;流连于汪国真、舒婷、戴望舒、席幕容,陶醉在李清照、苏东坡、柳永、马致远……;与香橙和腊香缺少了共同的话题和兴趣,心事有性格相投的丰芳如们倾诉。

是的,我的视野变了,我周围的世界跟着变。

但,那一片神圣的山水村屋,在我心里,占据神圣的位置,永远,永远。

腊香上到三年级,香橙上到五年级,就都不上学了,并不是父母重男轻女,不让她们上学,而是她们自己学不下去。我们那年代,人人几乎都这样,你自己愿意学、学的下去,家里就一直供你,你自己不爱学,学不下去,家里人也不逼着你,总之随你去,顺其自然。

香橙爸爸是采石头的,一次,哑炮,他跑过去查看,哑炮响了,香橙和我一样没了爸爸。香橙辍学几年后去百花学裁缝,然后去上海打工。香橙长的越来越水灵,越来越越漂亮,随她奶奶。香橙奶奶原本是地主的小老婆,解放后改嫁给一个老农民,这老农民就是香橙的爷爷,又老又丑,还好,香橙奶奶的儿女后代都随她,个个漂亮。

六八子大了以后长的好蛮,念书相当不行,属于一宣布考试分数,老师就要骂他“等你家去,你家姆妈给你吃秧叉,你家大大给你吃火烧粑”的那种。老师说的火烧粑的粑,应该是大巴掌的巴。

腊香在我上高中时嫁到县外一个我不知道的大山村里,我大一寒假回奶奶家,腊香正好在娘家,听说我回来,她赶紧过来看我,一相见,我们都很亲热。

时移世易,腊香眼眸没有了当初的清澈,她手里抱着个一岁的小男孩,是她儿子,我欢天喜地极力找话说,可她总是无话。

一会儿小男孩哦哦地哭起来,她把他横在腿上,撩开衣襟,露出胸部,把奶头塞进小男孩鱼一样翘起来的小嘴里。我不好意思直视,退到一边,我也越来越找不出话题。

下午,腊香家那边一片喧闹,像是有人吵架,我和奶奶在门口坛上听了听,奶奶说,“是腊香跟她嫂嫂两个噘嘴。”我不相信,“不可能吧。”奶奶说,“就是的。”我撒丫子跑过去,果然是腊香是吵架的主角之一。因为嫂嫂跟腊香的妈妈吵了几句,腊香帮妈妈与嫂嫂对骂,所使用的专业词汇,推陈出新不带重样的。跟村里那些泼辣的妇女老太太们吵架一样,腊香嘴角带着白色的唾沫,骂一句,跺一脚,击一掌。她的击掌跟拉萨色拉寺喇嘛辩经的击掌手法如出一辙,这种辅助的争辩方法更有效,以掌力相助划重点,将自己的观点深深植入人心。不同的是,后者神圣高洁,前者带着肮脏和恶俗。从此以后,回爷爷奶奶家,我再没见到过腊香,奶奶说她哥哥嫂嫂不欢迎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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