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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硬,刀子似的风刮在人脸上生疼。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混杂着一种绝望的气息。老三媳妇接到电话赶过来时,腿肚子都是软的。病房里,她看见婆婆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原本干练利落的老太太,此刻像一片被抽干了水分的枯叶。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着,却认不出围在床边任何一个焦急的面孔。医生的话冷冰冰地砸下来:“穿刺后遗症,中枢神经受损,吞咽困难,只能靠流食维持。别在这儿耗着了,费用高,回县医院吧。”

于是,担架抬着这具失去魂魄的躯壳,一路颠簸回到了熟悉的小县城医院。三个儿子和远嫁的大女儿,在最初的忙乱和商议后,如同退潮的海水,各自带着沉重又现实的理由,回到了他们生活的轨道上,将沉甸甸的担子撂给了最小的女儿——老三媳妇。

病床前,日夜轮转便只剩下老三媳妇和她沉默的丈夫。她学会了把米粥碾得极细,一勺一勺,耐心地撬开母亲紧闭的牙关,喂进去,再小心地擦掉溢出来的汤汁。她学会了定时翻身、擦洗、更换尿垫,处理那些令人难堪的污秽。病房里弥漫着药味、清洁剂的味道和一种生命缓慢流逝的、无法言说的气息。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重里,某个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在病床的一角,老太太干裂的嘴唇忽然嗫嚅了几下。老三媳妇赶紧凑近去听。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游丝,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小……小娟……小娟啊……”

小娟。那是她大姐的乳名。

那一刻,老三媳妇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母亲混沌的意识深处,唯一破茧而出的念想,竟是她那个远在二十里地之外、久未露面的大女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她背过身去,用力眨了眨发热的眼睛,走到病房外的走廊尽头,掏出手机。

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大姐惯常的、带着点虚浮的声音:“喂?”

“姐,”老三媳妇的声音有些发涩,“妈今天……一直喊你小名,一声接一声的。你……抽空回来看看吧?妈怕是……念着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大姐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自己也深信不疑的忧虑:“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妈想我了!我这心里也揪着呢!这不是刚做完心脏手术没多久嘛,身体虚得很,医生叮嘱千万不能劳累受刺激。过几天,就过几天,等我复查完,指标都稳当了,我立马就去看妈!一定去!”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这“过几天”的承诺是板上钉钉的事。

“过几天”像一个虚幻的肥皂泡。第一次说时,老三媳妇还抱着一丝渺茫的期待。她每天给母亲擦脸时,会低声说:“妈,再等等,姐复查完就来了。”老太太浑浊的眼睛毫无反应。

第二次电话催促,大姐的声音里添了几分不耐烦和不易察觉的推诿:“快了快了,这不复查结果有点小波动嘛,医生让再观察两天。你放心,妈那儿有你照顾着,我一百个放心!等我一好利索,马上到!”

“过几天”变成了“等复查”,又变成了“医生说要静养”。电话那头信誓旦旦的保证,在老三媳妇听来,渐渐只剩下空洞的回响。二十里地,汽车不过一脚油门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每一次通话结束,老三媳妇握着发烫的手机,看着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母亲,心就往下沉一分。病房窗外的天色,也随着她心底的希望,一日日灰暗下去。

年关将近,县城里零星响起了鞭炮声,喜庆的红色映着病房惨白的墙,显得格外刺眼。母亲的情况急转直下,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除夕夜,医院里异常冷清。老三媳妇和丈夫守在床边,窗外是别人家的团圆灯火,窗内是生命烛火将熄的寂寥。她握着母亲枯槁冰凉的手,那手再也无法回应她一丝温暖。老太太偶尔会无意识地抽动一下嘴唇,老三媳妇凑近了听,却再也听不到那声“小娟”了。

大年初三的深夜,寒意最重的时候,窗外墨黑一片,连零星的鞭炮声也彻底沉寂了。母亲喉间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在凌晨的寂静中断了。走得无声无息,像一片羽毛飘落。老三媳妇怔怔地看着监测仪器上拉成一条绝望直线的波纹,巨大的悲恸还没来得及爆发,就被一种更深、更冷的空洞吞噬了。她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把脸贴在母亲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气的额头上,肩膀无声地剧烈抖动起来。

丈夫红着眼睛去打电话通知哥姐。最先赶来的是住在县城的二哥和三哥,脸上带着宿醉的惺忪和猝不及防的惊愕。天快亮时,大哥一家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小小的病房被悲伤和忙乱填满。唯独缺了一个人。

电话打过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背景音嘈杂,大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弱:“……妈……没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然后,那套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理由再次流畅地涌出,带着夸张的哽咽:“我的妈呀!我这心……我这心受不了啊!我这心脏手术才多久?不能受大刺激啊!我要是回去,看见妈那样……我当场就得犯病倒下!老三,你……你们理解理解姐吧!姐不是不想去,姐是……不敢去啊!我怕……我怕我撑不住……” 电话里传来她压抑的、表演般的抽泣声。

老三媳妇握着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她站在病房门口,里面是母亲盖着白布的遗体,外面是走廊尽头灰蒙蒙、透出寒意的晨光。大姐那带着哭腔的“不敢去”、“怕伤心”、“怕犯病”,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早已冻僵的心脏。二十里地。二十里地外的亲姐姐,在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没有出现,在母亲身体尚温时没有出现,如今,连最后看一眼遗容的勇气,都被她口中那颗“脆弱”的心脏剥夺了。

她默默地挂了电话,没有争吵,没有质问。所有的愤怒、失望、不解、痛恨,都在大姐那番精心修饰的、自我保全的哭诉里,凝固成了坚冰。她走回母亲的遗体旁,轻轻整理了一下盖着的白布,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个沉睡的人。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病房里其他悲戚或沉默的亲人,最后定格在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上。

灵棚在自家院子里仓促搭了起来,惨白的挽联在料峭的寒风里抖动。唢呐呜咽,纸钱纷飞。亲戚邻居进进出出,带来叹息和安慰。老三媳妇穿着孝服,跪在灵前,麻木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跳跃的火苗映着她红肿却干涸的眼睛。她始终没有抬头去寻找那个身影。她知道,那个人不会来。

整个丧礼期间,大姐的电话彻底沉寂了。没有解释,没有哀悼,仿佛母亲去世的消息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她那二十里地外精心构筑的、以自我健康为藩篱的世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当母亲的骨灰终于入土为安,最后一捧黄土覆盖上去,所有的仪式喧嚣散尽,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冷清。老三媳妇回到自己空落落的家,脱下那身刺目的孝服。她打开手机通讯录,指尖在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然后,她平静地、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键。

接着是微信。那个头像,点开,拉黑,删除。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像是在清除一件早已确认无疑的、有害的垃圾。做完这一切,她把手机丢在一旁,走到窗边。窗外是灰扑扑的街道,行人匆匆。二十里地外的世界,与她再无瓜葛。

心底那片因母亲离去而撕裂的巨大空洞旁,另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也彻底浇筑完成,坚如磐石,冷若寒铁。没有争吵,没有控诉,只有一种比恨更彻底的虚无。她对着冰冷的空气,也对着自己那颗同样伤痕累累的心,无声地宣告:

“从今往后,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一个连亲生母亲最后一面都吝于相见的人,不配得到原谅,也不配再被称作姐妹。断绝,是她唯一能给予这段血缘的、最后的祭奠。

日子在老三媳妇的平静中继续流淌,仿佛生活又回到了正轨。然而,几个月后的一天,老三媳妇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是个焦急的女人:“你是老三媳妇吧?你大姐快不行了,她一直念叨着你,想见你最后一面。”老三媳妇握着电话,心中五味杂陈。二十里地外的大姐,曾经那个她决绝断绝关系的人,此刻又像一块巨石,投进她本已平静的生活。她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到了大姐家,她看着病床上瘦骨嶙峋的大姐,大姐浑浊的眼神里满是愧疚和渴望。老三媳妇的心,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松动。大姐颤抖着伸出手,老三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那只干枯的手。也许,这是她们之间最后的和解。

就在老三媳妇心软时,大姐的女儿突然冲进病房,满脸焦急地说:“妈,医生说您的手术方案有了新进展,只要再凑齐十万块,就能做手术了!”大姐一听,眼神瞬间亮了起来,紧紧抓住老三媳妇的手:“妹子,你看你能不能帮姐这个忙,先借我十万块做手术。”老三媳妇愣住了,心中那丝松动瞬间消失。她想起母亲去世时大姐的绝情,还有这几个月自己的艰难。她缓缓抽回手,平静地说:“大姐,我也不宽裕,实在拿不出这十万块。”大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眼神中又露出了以往的自私和算计。老三媳妇看着她,心中彻底凉透。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这一次,她知道,她们之间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了。她回到家,望着窗外,阳光依旧灿烂,但她的心却无比平静,那些过往的恩怨,就此彻底放下。

此后,老三媳妇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家庭和工作上,日子虽然平淡,却也安稳。

而大姐那边,因为凑不齐手术费,病情愈发严重。她的女儿四处借钱无果,又想起了老三媳妇。于是,她来到老三媳妇家,苦苦哀求。老三媳妇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孩,心中有些不忍,但想起大姐曾经的所作所为,还是摇了摇头。

女孩走后,老三媳妇的丈夫有些心疼地说:“毕竟是你大姐,要不咱们还是帮帮她?”老三媳妇坚定地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她当初对妈那样绝情,我不能再心软。”

不久后,传来了大姐去世的消息。老三媳妇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知道,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要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从此,她更加珍惜身边的亲人,用心经营着自己的小家庭,在平淡的日子里,找寻属于自己的幸福。

几年后,老三媳妇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在孩子的升学宴上,亲朋好友都来祝贺,场面热闹非凡。这时,一个陌生女人走到老三媳妇面前,递给她一个信封,说:“这是大姐让我交给你的。她临终前一直很后悔,觉得对不起你们。这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积蓄,算是她的一点心意。”老三媳妇接过信封,心中五味杂陈。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存折和一封信。信上大姐满是愧疚,希望老三媳妇能原谅她。老三媳妇沉默良久,最终把存折和信收了起来。她知道,有些伤害无法真正抹去,但过去的都已过去。她带着家人的祝福,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她明白,人生就是这样,有遗憾,有伤痛,但也有温暖和希望。她会带着这份经历,更加珍惜身边的人,用心去经营自己的生活,让未来的日子充满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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