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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芬站上老家堂屋那架老式红漆木秤,秤砣在杆上小心滑动,最终停在某个刻度。她盯着那冰冷的数字,又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腰身,那条进城前还绷得紧紧的裤腰,此刻松垮垮地堆叠着,竟能塞下半个拳头。

不过短短几十天,十几斤肉,如同灶膛里烧尽的柴禾,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化作了青烟。

“瘦脱形了都,”隔壁李婶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城里享福还掉膘?稀奇!”

王淑芬扯动嘴角,想挤出一点笑,却只尝到舌尖一丝涩味。福气?她想起儿子家客厅天花板上那个昼夜不眠的黑色“眼睛”——儿媳选的广角摄像头,能把整个客厅和紧挨着的次卧,都框进它冰冷无情的视野里。她在那只“眼睛”底下活了一个多月,如同一条被钉在玻璃板上的虫子,纤毫毕现,动弹不得。福气?她心里那点强撑的笑意彻底冻住了。

当初提着大包小包兴冲冲进城时,满心都是含饴弄孙的暖融画面。儿子、儿媳捧着“铁饭碗”,体面光鲜,人人艳羡她老来有靠。踏进那扇擦得锃亮的防盗门,儿媳妇小颖脸上那点淡淡的笑意,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客气得如同初春薄冰,好看,却踏不上去。王淑芬心头那簇热切的小火苗,悄然矮了一寸。

她很快成了这光鲜家庭里一个全天候运转的部件。奶粉、尿布、婴儿啼哭……构成了她全部的生活刻度。客厅天花板那只摄像头,像个沉默的哨兵,黑洞洞的镜头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起初,王淑芬在它底下给孙子换尿布,总忍不住抬头看它,心头一阵阵发紧,仿佛有根看不见的丝线勒着脖子,让她喘不过气。后来,她渐渐学会低头干活,假装看不见那点代表开启状态的、针尖大小的红光。只是夜里躺下,那点红光还在脑子里晃,像烧红的针。

比那摄像头更无处不在的,是客厅角落那个乳白色的小圆柱体——小爱同学。它成了王淑芬的“顶头上司”。

“小爱同学,提醒奶奶该带孩子去阳台晒太阳了。”儿媳小颖的声音,隔着手机网络,经过电子设备的过滤,变得平板、疏离,像某种机器的启动指令。那小小的圆柱体立刻红光闪烁,发出毫无波澜的合成音:“奶奶,该带孩子去阳台晒太阳了。”

起初王淑芬还觉得新奇,应一声“哎,知道了”。后来,这声音成了勒紧她神经的细绳。有时她刚把哭闹的孙子哄得安静些,自己也累得眼皮打架,刚想抱着孩子在沙发上歪一会儿,那小爱同学的红光就准时亮起,刻板的声音刺破短暂的安宁:“奶奶,孩子清醒时间过长,该哄睡了,请执行。” 她抱着孩子的手猛地一紧,困意瞬间被驱散,只剩下一种被无形鞭子抽打着的麻木。

指令的缝隙里,填满了无声的审视。儿子李强下班回来,脸上的疲惫还未散去,眼神却已经锐利地在她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审查的意味。他不再是那个回家先喊“妈”的儿子。

“妈,”李强把公文包放在玄关,声音干涩,“小颖说…你今天给孩子冲奶的水温,好像不太对?她手机上看那刻度…说是凉了点?下回注意些。”

王淑芬正弯腰擦拭孙子吐在爬行垫上的一小滩奶渍,闻言动作一滞,腰背僵硬地挺着,仿佛背上压了块无形的石头。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孩子哭得急,她怕烫着他所以晾了一小会儿……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喉咙里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又痛。她只是更用力地擦着那块早已干净的垫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李强看着她沉默而僵硬的背影,似乎也觉出点不妥,语气软了些:“妈,小颖她…也是为孩子好。你辛苦我们都知道,再熬熬,等小宝上了小学,就送你回老家享清福。”这话像一阵微弱的风,吹过王淑芬紧绷的心弦,连一丝涟漪都没能留下。这承诺,在最初的日子里还像颗定心丸,如今嚼来,却只剩下苦涩的渣滓。

日子在电子指令和无声的监控中滑向更深的泥沼。小爱同学的指令越来越密,越来越细。“奶奶,孩子左侧卧时间已够,请调整右侧卧。”“奶奶,绘本阅读时间到,请选择指定书目。”……王淑芬感觉自己成了一具提线木偶,被无形的程序操控着,每一个动作都僵硬无比。

李强脸上的安抚彻底消失了。他下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使回来,也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在沙发上刷手机。小颖通过摄像头和小爱传递的不满,最终都化为他投向母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淬着冰,只剩下赤裸裸的挑剔和不耐烦。

“妈!跟你说了多少次,玩具玩完立刻消毒!小颖手机上都看到了,你又忘了?”他指着地板上一块颜色鲜艳的塑料积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生活挤压出的暴躁。

“妈,小宝的辅食碗怎么能和我们的放一起洗?小颖说这有卫生隐患!”他烦躁地拉开消毒柜,把几只无辜的小碗粗暴地分拣出来,动作带着明显的迁怒。

王淑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攥着湿漉漉的抹布。每一次指责落下,都像冰冷的雨点砸在她早已湿透的心上。儿子那陌生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丝她熟悉的温度,只有被生活和工作挤压出的戾气,全都倾泻在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和奶奶身上。

那天下午,孙子刚被小爱同学精确无误地指令哄睡。客厅里异常安静,只有摄像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王淑芬坐在沙发上,腰背挺得笔直,这是她在那“眼睛”下养成的习惯,仿佛稍一松懈,就会引来无形的审判。窗外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盯着那光斑,那么暖,那么亮,却一丝也落不到她身上。

一股冰冷的绝望,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刮过干涩的喉咙,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声响。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起初是无声的,顺着脸上深刻的纹路蜿蜒而下,很快变成压抑不住的呜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积压了几十天的委屈、恐惧、孤独,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一天…”她喃喃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我一天…都不想再坚持了…” 这话像是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肉的重量。

王淑芬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旁边一个空奶瓶。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异常刺耳。她看也没看,径直冲回那间被摄像头笼罩的次卧。床底下,她来时那个半旧的蓝色旅行箱还静静躺着,落了一层薄灰。她一把将它拖出来,拉开拉链,开始把自己的衣物——那些洗得发软、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一件件往里塞。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急促。

就在她用力将最后一件外套塞进箱子,拉链拉到一半时,那个熟悉而冰冷的电子音,毫无感情地在寂静的次卧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口吻:

“错误操作,请停止。”

王淑芬的动作,像被骤然按下了暂停键。她塞衣服的手停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攥着布料而绷得死白,微微颤抖着。房间里只剩下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一起一伏,如同困兽濒死的挣扎。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凌乱的床铺,越过散落在地的衣物,最终,死死钉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白色小圆柱体上。小爱同学顶端的指示灯,此刻正闪烁着稳定而冷漠的红光,像一只充满警告意味的独眼,冰冷地注视着她,也笼罩着她。

那只红色的“眼睛”在视野里灼烧,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窒息。王淑芬的视线凝固在那点红光上,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胶水裹住,每一秒都拖得漫长而沉重。

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塞衣物的手悬停在半空,指尖的颤抖蔓延至全身。行李箱敞着口,如同她此刻被剖开的、裸露的疲惫。粗重的喘息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被放大,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又反弹回来,敲打着她的耳膜,一声,又一声。

过了许久,也许只有几个心跳的间隙,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悬着的手终于动了,不是继续塞衣服,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挣脱了无形枷锁的滞涩感,向下,按在了那个冰冷的、闪烁着红光的圆柱体顶端。

指尖传来塑料光滑坚硬的触感。她没有丝毫犹豫,指腹用力,狠狠向下一按。

“嘀——”

一声短促的电子音响起,干脆利落。那点如同诅咒般闪烁不休的红光,应声而灭。

世界骤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死寂的黑暗。墙角只剩下一个失去生命的、沉默的白色塑料壳。

黑暗里,王淑芬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像一条沉底的鱼终于浮出水面。她收回手,不再看那熄灭的机器一眼,重新弯下腰,继续将衣物——那些属于她的、洗得发白却带着老家阳光味道的旧衣——用力地、坚定地塞进那只蓝色的旅行箱里。

王淑芬拉上行李箱,拖着它走出次卧。客厅里,摄像头的红光依旧亮着,像一只恶毒的眼。她抬头,直直地盯着它,眼神不再怯懦。她从鞋柜上拿起手机,拨通儿子的电话。

“李强,我要回家。”她的声音平静而决绝。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传来李强慌乱的声音:“妈,你别冲动,这事儿咱们再商量。”王淑芬冷笑一声:“没什么好商量的,我受够了。”说完,她挂断电话,拖着箱子走到门口。打开门,阳光一下子涌进来,洒在她身上。她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迈出家门。楼道里,她听到身后传来儿子儿媳匆忙回家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楼梯走去。下了楼,她回头看了看那栋冰冷的高楼,然后转身朝着车站走去,她知道,老家那温暖的土炕、熟悉的乡音,正等着她回去。

到了车站,王淑芬买了最近一趟回老家的车票。在候车室等待时,手机震动起来,是儿子李强发来的信息:“妈,对不起,是我没做好,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过日子。”后面还跟着一连串的道歉表情。王淑芬默默地看着屏幕,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是儿媳小颖发的:“妈,之前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小宝天天念叨你呢。”王淑芬看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但回老家的决心没有动摇。

终于,广播响起,列车即将进站。王淑芬拖着行李箱,随着人群缓缓走向站台。她踏上列车,找好座位坐下,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迅速倒退,她知道,自己正远离那座让她窒息的城市,朝着温暖的老家奔去。也许未来的日子依旧平淡,但她至少能在熟悉的环境里,找回属于自己的生活。列车轰隆轰隆地前进着,王淑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平静。

列车行驶了许久,王淑芬被一阵喧闹声吵醒。她睁眼一看,竟是儿子李强和儿媳小颖带着孙子小宝站在她面前。李强满脸愧疚:“妈,我们错了,不该那样对你,你跟我们回去吧。”

小颖也红着眼圈:“妈,之前是我小心眼,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小宝奶声奶气地喊着:“奶奶,跟我们回家。”王淑芬又惊又喜,眼眶泛红。李强接着说:“妈,我们把摄像头拆了,小爱同学也收起来,以后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小颖也在一旁附和:“对,妈,家里不能没有你。”王淑芬看着他们真诚的模样,又看看可爱的小宝,心中的坚冰逐渐融化。她摸了摸小宝的头,缓缓站起身,跟着儿子一家下了车。窗外的风景再次倒退,不过这次,王淑芬知道,她将回到那个家,开启一段不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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