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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扫了一眼毓瑚,握紧了搭在太后坐的圈椅上的手,沉声道:“旁人狼子野心,隐而不发,又岂是额娘的错?”

毓瑚是他的乳母,是他信任二十余年的人。若说太后识人不清,那岂非骂的是他自己吗?

“额娘是心疼儿子,才不忍看儿子伤心难过,想让儿子先好好将养了身子。”话说得温软,皇帝脸上挤出的笑意却难深达眼底。

“不过,儿子倒是觉得攘外必先安内,身边有一个这样居心叵测、心思深重之人,儿子却竟然一无所知,光是想想儿子便觉得难以安寝了。与其养痈遗患,倒不如刮骨疗毒。”

太后似是愣住了一般,半晌才缓缓笑道:“皇帝说得是。哀家是真的老了,不再有年轻的锐气,才做事愈发优柔起来了。”

她笑了笑:“好在皇帝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哀家往后也不必再为这些事儿忧愁,可以安享晚年了。毓瑚该如何处置,有皇帝做主,哀家也就不必操心了。”

“她想做前朝的奉圣夫人,僭越礼制,横行后宫,却不想想皇帝又可是前朝的木匠可比拟的?”

前朝着名的木匠皇帝天启信重与他相依为命多年的乳母客氏,尊奉其为奉圣夫人,将其奉养于宫廷,一应待遇逾越妃嫔,只逊于中宫皇后罢了。

但客氏犹不满足,勾结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一面给皇帝敬献养女,希冀养女诞育皇子,一面暗中谋害皇帝的子嗣,连天启皇帝的中宫张皇后也为其所害。

皇帝期盼已久的既嫡且长的皇子,在客氏动的手脚下竟然生下来便是一个死胎。即便皇帝痛惜到破例追封这个孩子为太子,却也挽回不了孩子的性命了。

可魏忠贤的阉党势大,天启皇帝又念着幼时只有客氏对他不离不弃的情分一直优柔寡断,以至于他早逝之时膝下无半分血脉,只能兄终弟及。

不过客氏横行一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魏忠贤双双被新登基的崇祯处死,而崇祯便是前朝的末代皇帝了。

皇帝熟读前朝历史,自然知道这一段公案,闻言望向毓瑚的眼里就淬了冰:“额娘放心,儿子不会心软犯了糊涂。”

太后颔首道:“皇帝有自己的决断,哀家自然放心。”

她顿了顿,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迟疑地望向皇帝道:“皇帝当真决心刮骨疗毒,壮士断腕吗?即便很多事情,如今已经无关紧要,皇帝知道了真相也反而未必会高兴?”

皇帝才展开的眉又拧在了一起:“儿子最厌受人蒙蔽,无论何事,儿子都盼着额娘以实相告。”

太后低头沉思,喃喃道:“这样也好,也省得皇帝……”

她抬起头便正了声色:“皇帝,从前景仁宫那位恨不得要你性命,可她的亲侄女却屡屡青睐于你,常伴你左右,你便不觉得奇怪吗?”

皇帝从前心中暗暗以青樱亲近自己而疏远三阿哥为傲,自觉是自己的男儿气概压了三哥一头,这才即便身处弱势也能更招徕女子倾心,尤其这女子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的亲侄女,更叫他心中有种隐秘的快感——

皇后娘娘就是再尊贵无双,再轻鄙他这个不为皇帝所喜的庶出阿哥又如何?她的侄女不照样违背她的意思,跟哈巴狗一样巴巴地往自己身边凑。

也正是为了这份心思,他才默许甚至是主动接纳了青樱的亲近。

可太后现在这样说,意思便是——

皇帝的喉头微微颤动了两下,声音略微发哑:“额娘的意思难道是,青樱交好儿臣并非出自真心?”

太后温言细语,柔和的声音如沁入心脾的甘泉一般,抚平皇帝心中的褶皱:“哀家的儿子龙章凤姿,天日之表,见者心喜又有什么奇怪的?皇帝切莫要妄自菲薄。”

景仁宫那位和青樱都死得不能再死了,可她还活着呢。她不光要活着,还要活得好,自然不会主动戳破皇帝的美梦,叫他恼羞成怒,迁怒到自己身上来。

“只是婚嫁之事从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里由得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自己做主呢?若是景仁宫那位不许青樱亲近你,她难道没有办法拦着自己的侄女么?”

圆明园中,乌拉那拉氏住的桃花坞距离还是四阿哥的皇帝住的长春仙馆颇有一番距离,若是她不许侄女去寻四阿哥说话玩耍,那不许人随意走动就是了。

原也没有一个外臣之女在皇家园林随意玩耍的道理,青樱能四处走动,本就是乌拉那拉皇后故意大开方便之门。

皇帝从前只洋洋得意,哪里肯细思这些事儿,如今被太后挑破,顿时变了脸色。

即便青樱对自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可哪怕景仁宫娘娘拦不住执拗的侄女,但只要她将青樱送回家中,难道青樱还能插了翅膀飞到圆明园来与自己相见吗?

自然是不能的。

那么,青樱亲近自己,就不光不是违背了景仁宫娘娘的意思,还恰恰相反,这就是景仁宫娘娘的故意为之!

是景仁宫娘娘故意将侄女往自己身边推!

若是如此,那自己主动请求皇阿玛迎娶青樱做侧福晋之举,是不是也正中了景仁宫娘娘的奸计了!

皇帝的额头顿时青筋暴起,不能对着太后发脾气,便转身对着毓瑚指着鼻子质问道:“你说!青樱知晓我的位置,能常常在圆明园与我偶遇,是不是你做的鬼!”

两人最初就是时常恰巧遇到,青樱又主动来搭话,这才渐渐熟稔起来。

毓瑚的身子抖了抖,见皇帝瞪着她,凶神恶煞地如同在瞪什么毕生仇人一般,畏惧之外更添凄凉,哀哀道:“奴婢心向着阿哥,如何会出卖爷的行踪给景仁宫娘娘。景仁宫娘娘当时是执掌六宫的皇后,就是想探查阿哥的行踪,又哪里用得上奴婢?”

她说的是实情,可皇帝对她嫌隙已生,连一个字都不肯信,轻蔑地从鼻子中哼出一声来。

太后缓缓道:“乌拉那拉氏首鼠两端,在你与三阿哥间两头下注。若是三阿哥登基为帝,那她就是唯一的圣母皇太后。若是三阿哥不成器,由皇帝你登基了,那你身边也有青樱。

“当日青樱可是险些就做了你的嫡福晋。若非先帝清明,不肯遂了景仁宫那位的意,没有同意青樱做你的嫡福晋,反而值了富察氏的女儿,那这后宫就还是她乌拉那拉氏的天下了。”

皇帝的呼吸顿时沉重起来,他如何能想到,他自以为的微末之交,自以为的青梅竹马,原来都是一场算计!

一想到自己当时不满太后的独断安排,真心想娶青樱为嫡福晋,为此还亲自跟皇帝请旨,皇帝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疼。

当时景仁宫娘娘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恐怕就在看自己的笑话吧?笑自己栽在她乌拉那拉氏家女儿的裙摆下,笑自己被她算计中了,落入她的圈套里。

再想想自己近来对太后的忌惮与怀疑,又有多少是乌拉那拉氏故意利用毓瑚教唆出来的,皇帝心中愈发恼火——

他竟然也成了景仁宫娘娘手中的提线木偶,喜怒哀乐竟由她摆弄。

皇帝脱口而出道:“乌拉那拉氏心机深重,恶毒至此,难怪皇阿玛与她死生不复相见!她也压根不配葬入皇陵!”

如此的恶毒妇人,就是一卷草席将她拖出去埋了都是宫里的慈悲了。

太后此时反而不急着痛打落水狗,只缓缓道:“皇帝如今不被她蒙蔽就足够了。不过是妇人在内宅中的心机罢了,皇帝跟在先帝身边,学的是天子之道,哪里能一一体察妇人间的微末心思呢?就是一时被蒙蔽,实在并非皇帝之过。”

皇帝并无广开言路的心,她又何必做那个“面刺寡人之过”的出头的椽子?

至于妇人的微末心思?

皇帝怕是最后就毁在妇人的“微末”心思上了,又何必让他早早起了提防的心思呢?

“乌拉那拉氏和青樱虽俱丧命,可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当日她们两头下注的计策未尝没有旁人知晓。哀家精神不济,皇帝若是有心,不如自己派人去查一查。”

若是她将一切都查清楚了呈给皇帝,皇帝反而会心生疑虑。只有自己查出来的,才能叫他深信不疑。

皇帝闭了闭眼睛,忍气道:“儿子晓得。”

话虽如此,心中却已经给乌拉那拉氏定了大半的罪过。

太后淡淡一笑道:“景仁宫那位罪不可恕,青樱却是死得冤枉。她是皇帝的妃嫔,将来如何追封,也由皇帝自己做主吧。”

“至于后宫之中,一夜之间乌拉那拉姑侄连着暴毙,朝堂之上恐怕也会议论纷纷。”

太后面容上浮现出疲态,先帝的丧期这段短短的时日,她仿佛老了几岁。没有脂粉的遮掩,眼角的细纹便是藏也藏不住了。

可她的语气依旧是柔和而镇定的,让人情不自禁地信任她说的每一个字,将她视作依靠:“不说旁人,张廷玉便要为景仁宫那位要个‘公道’。皇帝不必为此烦忧,哀家自会给他们这个公道。”

皇帝瞳孔微缩,对太后道:“额娘,景仁宫姑侄暴毙,虽有内情,可这内情乃宫闱秘事,恐怕不足为外人道也,那——”

皇帝迟疑了话语,说一千道一万,这让乌拉那拉氏姑侄暴毙的毒药都是出自太后之手。

而在这其中掺杂的一切,景仁宫娘娘在自己和太后之间的挑拨离间,自己的身世与生母,毓瑚的背主与野心,自己被乌拉那拉氏的蒙蔽……

不,这其中的每一条都必须死死地关在这深宫之中,成为永恒的秘密,绝不能让朝臣所知。

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就如皇帝刚到她身边那一日一般,温和又慈爱:“弘历,有额娘在,额娘自然将什么都替你料理妥当。”

皇帝不由得微怔。

太后握着他的手,温暖从太后的掌心处绵绵不断地传来:“额娘既然动手了,便是要将一切都处理干净,再不给你留后患。弘历,你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不晓得,朝臣宗室若是有什么不满,也只会对着额娘这个太后来。”

皇帝反握住太后的手,迟疑道:“额娘——”

太后沉声道:“景仁宫乌拉那拉氏因先帝驾崩悲痛不已,突发心悸而逝。其侄女青樱,原身怀有孕,因丧仪繁复辛苦,又连失两位至亲,以至于突然小产,虚弱而亡。”

景仁宫娘娘被禁足多年本就坏了身子,就是突然病逝也并非说不过去。

但青樱却是年轻力壮,身强体健,又是日日往灵前行丧礼的,宗室福晋、重臣亲眷都是亲眼见过的。好生一个健康的大活人却突然暴毙,自然难以服众。太后便给她安了一个小产而亡的理由。

只是,时机太巧了。

一夜之间,紫禁城中乌拉那拉氏的女人全都暴毙了,若说没什么内情,皇帝自己都不信,宗亲重臣如何肯信?

见皇帝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太后温言轻声道:“哀家痛失先帝,了无生趣,宫中又连出丧事,哀家便决心往五台山为先帝守孝三年,为先帝祈福,为大清祈福。”

“至于讷亲,他虽得先帝看重,但到底年轻冒进,行事鲁莽,与其在前朝丢了哀家和皇帝的颜面,不如在家好生修身养性几年,才好为皇帝所用。”

皇帝不禁猛得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向太后。

太后,这是要一人担了所有的事情!

太后往五台山去守孝三年,是祈福,更是惩戒。太后自罚至此,无论是宗亲还是朝臣又还能说些什么?

就算众人心知肚明是太后所为,可皇帝与太后已经给了朝臣一个交代,难道他们还能真逼着皇帝废了自己额娘的太后之位吗?

先帝驾崩,后宫之中有为先帝心悸而亡,有为先帝修佛祈福的,若是谁质疑,那就反倒是在质疑先帝了。

只是皇帝怎么也想不到,太后竟然肯为了自己这样轻易地全然放下宫内宫外的权势,往千里之外的五台山去!

他从前最为忌惮和防备的,太后却这样轻飘飘地舍弃了。

而太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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