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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日不知为何格外多雨,像是将去年未落下的雨,尽数还了回来。

受灾已蔓延三州,澍雨连绵,天日不见,良田被毁,夏月蒸暑,百姓流离失所,饥荒成灾,平阳郡已生疫病,消息被侯官冒死传回。

越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报信,此时不过五更刚过,城门才刚打开,整个天都湿漉漉的,叫人分不清早晚。

“那都水使者卢毅呢?”

“卢毅?侯官没报,想来,也和李青神一起还在看那个被掏空的粮仓。”

元煊刚起身,此刻正在内室听着外头的高声急报,听得这一句,看了一眼拿着缁衣走来的窦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再自己动手整衣,反倒打开了双臂,由着窦素给自己套上缁衣。

“卢毅没给高阳王报信?”

“回殿下,事发突然,臣还未来得及查清,不过我带来了记录门下省每日消息的候官册子。”

听完了越崇的汇报,元煊压下了窦素给她装剑璏的手,“不必了,今日我要进殿议事。”

她轻描淡写拂了拂衣袍,深深看了窦素一眼,“您在府里好好待着,替我备好祭祀之前的准备。”

窦素伸出的手一顿,躬身行礼,“是。”

顺阳长公主以开国县侯身份再度入朝觐见,一路朝臣皆不由侧目。

碍于纠察御史盯着,上朝路程中也没人敢光明正大说三道四,但彼此目光不断交汇,激烈到能现场腹中孕育出三大篇弹劾大论。

那道玄色身影一路从宫门到太极殿,目不斜视,无数老臣目光追随,都只能看见一道深长的背影。

有几个曾经的东宫属官看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恍如隔世。

幢幢人影流动之中,唯有中间一道像是无形隔开的时空罅隙,只有两人在那中空之处,高阳王不紧不慢走在后头,遥遥看见了那个背影,眯着眼睛有些狐疑,“顺阳?她不是一直缩在北宫暗处耍威风,什么时候敢上前头来?”

皇帝也有些惊讶,“顺阳你怎么来了?”

元煊也没铺垫,直接禀明了侯官奏报的各地水灾境况。

“臣以为,水灾如此严重,是都水使者卢毅渎职,通利沟渠不当所致。”

“另,平阳郡禽昌、襄陵二县疫病严重,县令已下令封城,然流民遍地,不可遏止,极有可能造成天下大疫。”

“更叫人心惊的是,汝阳地方官员相互勾结,在未成灾之前屯粮售卖,抬高粮价,偷卖库粮,致使赈济不及,饿殍遍地。”

元煊每说一句话,皇帝神色就沉一分,朝臣们眼底的惊异和思虑也更添一份,待她说完,朝堂上登时物议如沸。

高阳王看向大剌剌跻身朝堂的女子,厉声叱问道,“都水使者的奏报早就呈到了我面前,这是天灾,与他无关,如何有罪?且我见过上书,可没你说的这么严重,也未见囤粮售卖之事,只怕是李青神渎职,未曾上报吧!”

“就算有一处偷卖库粮,那剩下周边郡县亦可就食,怎会饿殍遍野,定是御史中尉赈灾不及所致!为何你却不曾提及李青神之罪?”

“还有疫病封城之事,既然侯官冒死传回,那人呢?可曾染病?你让他进了京都?那平阳郡二城内是何症状?染病几何?可是烈性?”

“你如此空口妄言,动摇人心,图谋不轨,可谓大害!”

元煊冲高阳王微微一礼,继而直起身,看向了皇帝,“陛下容臣详述。”

熟悉这位殿下的几人已经抄起了手等着这位大发神威了,想当年这位可是能和满腹经纶引经据典的老御史对骂,有来有回不落下风的。

“自入主中原以来,为使天下人饱食,家国昌盛,我大周一直极力劝课农桑,兴建水利,凡近河及大水有堤防之处,每年检校,若有修理之处,则秋收之后立即量功差人整治,然去岁大旱,致使沟渠水门淤堵,堤坝有开裂处,都水使者却未令各地刺史、县令巡视,致使今岁大水成灾,此为其罪一。”

“雨刚下,都水使者就已经被陛下诏出洛阳,巡视各州防洪,都水使者已发现一处不妥,却未第一时间向朝廷汇报,令诏其余各地立刻检修,此其罪二。”

“当然,或许如高阳王方才所述,都水使者上书说了,可高阳王却未重视,也没叫陛下知道,直接封驳不管了。”

元煊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前侧的高阳王,毫不意外看见他已经涨红了的脸,她转过头继续道。

“至于御史中尉,他可是差点被偷卖库粮的官员派州兵扣下,那人可叫嚣着洛阳城内有人,便是他上报也会拦下来,臣斗胆,这位能够将巡视各地的御史奏报压下来的,是谁呢?若李青神真有罪,当然该治个无能失职之罪,这事儿自有陛下判定。”

“平阳郡二县在侯官回京报信之时已经病倒三千多人,侯官并未亲回,在城外道观被一道人所救,道人懂医,只隔门将消息传给了皇家道场中人,臣这才知晓。”

她猛然上前一步,逼近高阳王,毫不掩饰眼底的敌意,“无论真相如何,高阳王您上来就质疑我假传消息,那么我倒要问一问,都水使者报上消息,无论如何也该求证落实。”

“既然有灾,也该上报陛下,再加派人手巡查赈济,下诏令以安民心。最好由尚书省严勒诸州,量民资产,明加检校,以救艰弊!”

“可您总揽庶务,录尚书事,大周万民都等着陛下,等着您庇佑,您却第一时间想着否认,逃避责任,我看真正动摇民心的人,是您吧。”

朝中一片寂静,只有顺阳长公主清晰无比的陈词,如同滔滔江水,入耳后即刻震慑人心。

不少人交换了个眼神,目光皆是感慨。到底是当过太子处理过事务的人,那般的从容大气,哪怕是深重缁衣也压不住那一身的锐气,像是金戈一般将昏沉朝堂给生生劈开了一片自上而下连接土地的路。

高阳王瞪着眼睛,对着条条陈词无从辩驳,只得硬着头皮以势压人,“长公主这是在质疑我失职?”

元煊却不愿再辩,转向了上头的皇帝,叉手行礼,缁衣顺势用力垂坠,“还请陛下圣裁!”

崔耀扫了一眼明堂之上的卢家人,见他们都低着头不动声色交换眼神,眼底止不住流出了轻蔑。

卢家,当真是不到最后不上船,各处押宝,偏偏却把最牢靠的那个宝放在最后,不过是仗着血脉相连,不论如何,就算元煊真赢了,到头来总要顾着那个寺里的卢氏,届时她也不会对卢家怎么样。

自家血脉的皇女都在弹劾卢家人了,还不急呢。

长孙行低头率先出列,“请陛下为天下万民思虑!”

白衣领职的长孙冀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侄子。

长乐王看了一眼高阳王,又看了一眼皇帝,想了想,“臣附议,如今大灾,陛下当为民心思虑。”

元煊还站在前头躬身行礼,目光落在脚下,听到这一声面上有一瞬意外。

嚯,长乐王也看不下去高阳王了?

难怪给綦伯行写信,直言可借口高阳王把持朝政意欲谋反之由清君侧。

她还以为这话里藏着别的意思,原来就是真的字面意思。

陆金成也跟着上前劝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救灾,好不容易北面打赢了一场,可战事还在继续,每日的粮草耗费不菲,大周不能再出大乱,太仓也不能再出三十万粮食了。

“你们说的,朕都听见了,”皇帝坐在上头,如今救灾的确是个要紧事,元煊上朝虽然出乎意料,让他总觉得不安,可每一句话都让他不得不慎重思考,“既然天下苦,百姓苦,朕想,开放盐池之禁,与民共之,这些灾民们也能有个活路,不至于饿死。”

崔耀和陆金成诧异抬头,在一群低头躬身的人中鹤立鸡群,彼此都看出了眼神中的惊诧。

“陛下圣明!”高阳王率先开口,“陛下仁爱,非常时期,陛下能舍出大周皇室之财以安定百姓,是大周万民之福!臣等,有此仁君,不胜欣喜!”

元煊维持着垂首听训的姿态,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心底哂笑起来,皇帝的确仁爱,可仁慈之举措却于国民无益,一味仁政致使贪腐横行,从自己到大周都成了泥菩萨,大雨泼下来就化了。

皇帝露出了些笑意,“那既然高阳王说好,那就这么办……”

“陛下!臣以为不可!盐池本为大周国有,如今连年受灾,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尤其长公主还刚刚耗费大量财力人力制造火器,如此下去,朝廷如何支撑!”

“就算您想要救济灾民,也大可以通关,平粜、和籴,百官减膳撤悬,缩减食廪,来渡过难关啊!”陆金成急得声音力压朝臣,“如今太仓囤粮需得供给前线战事,大家上下一心,一起节俭才是正道啊!高阳王!”

高阳王转身看向了陆金成,似笑非笑,“度支尚书唤我何事?”

“陆尚书说的也对,这些也记下,中书舍人拟旨来瞧,就这么定吧,至于都水使者是否渎职,待他归京再议,再由崔尚书加派人手各处巡检是正理,至于偷卖库粮的,遣人拿下,押送入京,长乐王,你说呢?”皇帝再度开口,不愿意自己想出来的仁政就这么被驳回,打算直接敲定。

长乐王在这事上尚未表态,此刻骤然受问,见四面八方的视线过来,不由看向了事情的源头——顺阳长公主元煊。

只见她依旧垂着头,像是不在乎究竟结果如何一般。

元谌又看向了高阳王,见他目光威势极盛,似乎在威逼他同意一般,想了想,低头行礼,“臣以为,陛下圣明。”

开放盐禁的事儿定了,后头大家都兴致寥寥,直到议事结束,皇帝都没有提起一点高阳王是否处事不当,更没提地方偷卖库粮所提及的京中有人之事,仿佛给混忘了。

百官下朝,元煊好巧不巧又与高阳王前后脚出了殿。

“顺阳长公主今日为何如此咄咄逼人?”高阳王率先开口,见元煊没有跟上来回答的意思,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你看你,急了,又讨不着好,那日还没看明白不成?”

元煊含笑,“我是急了,您不急,所以一开盐禁就抢着高呼陛下圣明,当真是一等一的大忠臣。”

盐禁开了,能碰到的,也不会是灾民和平民百姓,若是从前,有清明的监察之人自然可以,可如今朝堂上藏污纳垢,人人如蜱虫钻进大周的血肉上吮吸,如何能成?

急着赞成,不只是讨好陛下,也是为着他以后的利益。

高阳王猛然转头,定定看着元煊,“你倒是义愤填膺,替百姓不平,难不成还真想做个一等一的贤臣不成?”

“贤臣良臣,怎么会是我呢。”元煊脚步一停,转头看向了路过的长乐王,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您说是不是,叔父?”

一句叔父叫得长乐王头皮发麻,直觉自己要一脚踏空,暂时停住了脚步,呵呵一笑,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起来无害极了,“是什么?”

元煊偏头一笑,“我和高阳王说,您是贤臣良臣。”

“不敢当不敢当,忠君为国,是臣子本分。”元谌摸不清元煊怎么找上了他,但并不想掺和进去。

“瞧您,昔日景昭之乱,叔父您陪着阿爷一道被囚,怎么都算患难与共的君臣了,却还如此谦卑,真该叫旁人也学一学。”

听到元煊大剌剌提起景昭之乱,高阳王目光一凝,扫过元谌越发惶恐的神色,轻嗤一声,转身离去了。

见高阳王走了,元谌这才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却心却又提了起来,延盛这崽子压根没想放过他。

“叔父既然如此懂得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也该知道抓住时机,毕竟,硕鼠只能抓一次尾巴,再下一次,它就不能再露出来了。”

元煊说完冲元谌微微颔首,旋即大步向北宫走去。

长乐王站在原地良久,转头看了一眼太极殿,目光深沉。

翌日,皇帝下诏,令长乐王巡视受灾各处,即日出京。

雨,下得更大了。

——————

注:洛阳皇城由永巷隔开,分为南北宫,皇帝处理政事和上朝的太极殿就在南宫,本文太后所居宣光殿等后宫居所在北宫。

平粜、和籴:通过政府的力量,限制粮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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