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退去,朱厚照独独留下朱载坖,朱厚照看着朱载坖笑问道:“今天议事,瞧着怎么样?”
朱载坖若有所思道:“挺好的。”
“挺好的?”朱厚照笑着问道,“哪里好了?你给我讲讲。”
朱载坖道:“内阁这些个大臣还都算明事理,只是办事有些顾忌,英国公还可以。”
朱厚照笑着道:“什么明事理不明事理,无非就是担心犯不犯错罢了,官做到这个位置就要考虑史书怎么写了,所以轻易不愿动,就那这次清丈来说,每个人都有小心思。”
朱载坖点点头道:“知道了。”
朱厚照笑着道:“你还小,年仅九岁,不大懂也正常。”
大概现在就剩父子二人了,朱厚照也放松起来,斜倚在紫檀雕龙榻上,指尖轻叩着案几上那盏汝窑天青釉茶盅。窗外阳光强烈,照的殿内也明亮了起来,檐角铁马似乎被晒的沉默起来,不时一阵风吹过,叮当作响,倒像是应和着这父子间的问答。
”你且看这茶。”朱厚照忽而直起身子,慵懒的眉眼此刻竟凝着几分霜色,“上好的顾渚紫笋,偏要过三道滚水才显真味。”他执起茶筅徐徐点茶,雪沫乳花浮作玉瓯春,却见朱载坖垂首盯着自己腰间那枚蟠螭纹玉佩,那玉色映着烛火,在孩童稚嫩的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朱厚照心下暗叹,这孩子年纪大了就有了心事,自从得知他将要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就时常这般。他忽而忆起自己当时有妹妹的那种心情,只不过如今的他心情恐怕比往常兄弟姐妹更加坎坷。
“爹...”朱载坖忽而抬眸,声音还带着些许奶气,“我听闻礼部要和日本国签订合约了,双方一致约定要将....要讲那.......大内氏夷为平地,两国共分土地。”他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杏黄绦子,那绦子原是皇后亲手编的,缀着七颗南海明珠。
朱厚照眼底掠过一丝讶色,转瞬化作笑意:“你这小耳朵倒是灵光。”朱厚照调整一下坐姿,不经意望见庭院里新栽树,郁郁葱葱,“灭不了的,只是嘴上逞强罢了。”
朱载坖忽觉掌心沁出薄汗。他记得前日往文华殿听讲,正撞见几位绯袍大人在廊庑下争执,有人说什么“天家骨血终究隔着一层”,那话音落在青砖地上,竟比三九天的冰碴子还冷。
“爹....那为何还要签订合约?”.他向前膝行半步,绣着四合如意纹的膝襕扫过蟠龙金砖,“我们又怎么不了人家,我读史书,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还..\"话音未竟,朱厚照已朗声大笑,震得案头一本书页簌簌翻动。
“你不会将我比作那隋炀帝吧!?”朱厚照调整了下身子,手中盘着那只玉虎“你也忒小看你老子了,现在我和细川氏,不,应该说是和日本国王签订合约,无非是日后有什么好有个师出有名罢了。”说着突然坐起身握住朱载坖单薄的肩,“你可知为何我偏要留你观政?”
朱载坖嗅到父亲袖间龙涎香混着墨香,恍惚想起去岁生辰时,父皇曾握着他的手在澄心堂纸上写下“载”字。那日砚池里的墨汁被风吹皱,倒映着父子二人的面容,竟似隔着千年光阴对望。
“因为...因为是爹想让我知道国家是怎么运作的。”他声音细若蚊蚋,却见朱厚照摇头轻笑,眼角细纹里藏着说不尽的意思。
“错了。”皇帝指向窗外,阳光正将宫墙上的琉璃瓦照得发亮,“我和你一样,身处在这九重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未尝知忧,未尝知劳,未尝知惧,未尝知危,让你提前和那些个大臣们接触,就是好好看看一些会议是如何运行的,今儿个你抛出一个案题出来,下一刻,或许有人就抛出一件更大的事来,来干扰你。你还不能说他不对,在座的都是饱读圣贤文章,腹中有千条万条主意的大臣,一对多,难免处于劣势,但是你不能露怯,就说那那承天门上的脊兽,经年累月栉风沐雨,可曾见哪只麒麟因怕淋湿就躲进云里?”说着将玉虎压在那本子上,手指着朱载坖的脑袋“你记住,这巍巍宫阙里最金贵的不是龙血凤髓,而是...你的思想。”
“若有了弟弟...”
朱载坖话音未落,朱厚照已执起案头那盏钧窑天青釉茶盅。盏中茶汤映着琉璃窗透进的金色,恍若将金光尽数收在掌心。
“总要如这茶盏配茶托。”朱厚照忽而轻笑,指腹抚过盏底\"大内精造\"的篆文。
帘外忽起环佩琳琅,但见鸢儿挑着竹帘进来,藕荷色裙裾扫过门槛时,她鬓间赤金步摇垂着东珠,映得眼角那颗泪痣盈盈欲坠。
“奴婢见自早晨起到晌午都不见荣哥儿回来,便知道是爷留他在这里了,于是准备了你们爷俩喝的酸梅汤。”鸢儿说话时眼波掠过朱载坖微红的耳尖。
朱厚照望着她发间那支并蒂莲银簪——正是自己送给她的旧物——喉间忽有些发涩:“你这护犊子的脾性,倒像...”话到唇边化作一声轻咳。
“爷教训的是。”鸢儿福身时,腕间翡翠镯子碰着青玉禁步,泠泠如碎冰,“只昨夜荣哥儿温书至三更,奴婢瞧着案台上的灯花都照在地上都是一个‘勤’子。”说着就给他们爷俩盛起来酸梅汤来。
盛好后,第一碗却端给了朱载坖,朱载坖端过碗,不经意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沉水香,恍惚忆起幼时发高热,这香气总萦绕在病榻前。
她和宫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对宫外的一些事非常清楚。
鸢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爷俩喝完那汤,便道:“没什么事,荣哥儿也该回去了。”
“去吧。”朱厚照摆摆手,望着鸢儿纤瘦背影牵着朱载坖转过十二扇紫檀嵌玉屏风。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道袍上织就暗金蛛网。忽见朱载坖回首望来,朱厚照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待脚步声渐远,皇帝执起案头那方歙砚。墨池里映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