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郭勋便着了簇新的麒麟服,腰间玉带扣得紧腾腾的,连领口都比平日高了三分。轿夫抬着青呢小轿在宫门前落下时,他隔着轿帘听见景阳钟响了第三声,掌心竟沁出些微汗来。
“武定侯日气色倒好。”’乾清门当值的朱凤笑着迎上来,“昨儿个陛下去瞧了皇后,问了太医,皇后大小安康,陛下卯正就起了,这会儿正在暖阁里看奏本呢。”这话听着像是奉承,但是话里面透出了许多关键信息。
郭勋却留意到朱凤眼尾微红,分明是值了整夜的班,心下便知皇帝昨日必是又熬到子时。郭勋朝朱凤点点头,就这关键信息,就值一处庄子了!
想起十日前递了三次牌子都没见到皇帝,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反觉得这几步路比赴刑场还难挨。锦衣卫的差事本就是悬在刀尖上的营生,偏生这两件事如芒在背:宁夏种勋的贿赂案,偏生牵出锦衣卫李镗收了贿赂;广东那边更蹊跷,广东按察使张祜、副使孙懋触犯了访事校尉,那边来信依律将二人逮捕。结果被查出是锦衣卫校尉未携带腰牌,仅仅是仿做了腰牌行事,怨不得广东。
行至殿外,郭勋整了整衣襟,听得里头传来 “啪” 的一声响,像是玉镇纸磕在砚台上,紧接着便是皇帝带笑的话音:“郭勋来了?让他进来,外面热。” 这语气倒比预想中和缓,他悬着的心略松了半分,却见当值的太监刘全忠掀起明黄帷帐时,皇帝案头叠着的七八本奏章上,都用朱砂画着碗口大的圈 —— 显是督察院的本子。
“臣郭勋参见陛下。” 郭勋行三跪九叩大礼时,余光瞥见皇帝青缎便服上绣着的金线龙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待抬头时,才见皇帝正端着缠枝莲纹盖碗喝茶,眉梢眼角虽含着笑,眼尾却凝着些青黑,想来朱凤的话半分不假。
“起来吧,朕瞧你这几日倒清减了。”朱厚照搁下茶盏,指节敲了敲案头最上头的折子,“督察院那帮老御史,倒比朕还操心锦衣卫的差事。御史杨铨上疏说今天下百司庶府,体统相继,所可恃以为信者,上遵玺敕,下凭印信耳。广东僻处岭外,向未有密差校尉诣彼访事者,今一旦有之,初无印信公文可据,安知其为真?而且给事中陈洸与同乡许奏,因为朕曾派官员严加审讯,没有被处罚。岂有各官之严问不可信,而顾取信放校尉之访也?”
郭勋膝头刚沾着的暖意霎时散了,忙垂手回道:“臣惶恐。臣了解事情脉络后,会须仔细询问,的确是锦衣卫办事......”
朱厚照闻言笑着打断道:“办事忒粗糙了。人家张祜、孙懋俱是执宪之官,本来就有防范讥察职责,如今反而以微谴见逮,使方面重臣絷??束缚,这不是国家爱惜大臣的本意。你有错。”
郭勋闻言连忙道:“是是是,是臣的错。”
朱厚照接着道:“你们这般行事,以后怎么办?”
郭勋再次连忙道:“臣乞陛下责罚。”
朱厚照闻言心中冷哼一声,混蛋,这时候还在套我的话。于是接着道:“种勋行贿一案呢?”
郭勋答道:“宁夏种勋一案,实是底下人一时糊涂,臣已着人拿了李镗,下南镇抚司,乞陛下下旨惩处.....”他顿了顿,见皇帝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眼尾微挑,知是要他说下去,便咬了咬牙,“总而言之,两件事一并发出,是臣失职。”
“就这些?” 朱厚照忽然轻笑一声,从案几上取下一奏本,“内阁票拟,兵部右侍郎李昆为湖广布政使司左参政,右春坊右赞善金皋为湖广荆州府推官,他们都是因为受了种勋行贿一案的牵连。就这罗钦顺还不依不饶认为处罚太轻。”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郭勋心口,他只觉后颈发僵,额角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却不敢伸手去擦。
“陛下明鉴,” 郭勋突然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臣给陛下丢脸了...”
“起来吧,朕又没说你什么。\" 皇帝忽然叹了口气,随手将奏本往桌上一丢,“锦衣卫是朕的耳目,若连耳目都生了锈,朕还能信谁?外朝总道朕偏袒你,却不知督察院若真弹劾了你,把你拉下马,往后谁还敢替朕办差事?”这话听着是维护,郭勋却从那 “偏袒” 二字里品出些苦味来 —— 皇帝越是护着,督察院便越要咬死他,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郭勋心头一紧。他偷眼瞧皇帝面色,见其似在等他继续说,便硬着头皮道:“启奏陛下,种勋此人不堪大用,乱了宁夏镇不说,如果当时鞑虏再有个什么,宁夏镇更是危险,身为主官总兵却为了一己之私,险些丧了宁夏镇,臣乞将种勋下镇抚司诏狱,严加审讯。”
皇帝闻言,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这....好么?”
郭勋知道皇帝这是在故意试探他,忙接口道:“启奏陛下,把他下刑部大狱太便宜他了.....臣也不信都督府里没人走动。\"
“查是要查,但别太急。”朱厚照的目光落在郭勋腰间的鸾带扣上,“如今朝堂上的风向,你该比朕清楚。朕还准备清丈田亩呢,我有意给你加加担子,日后清丈时有什么风吹草动,还要你来给我撑腰呢” 说到此处,他声音陡然低了,“你且记住,有些事查得太清楚,反倒叫人不安。”
这话如同冰水兜头浇下,郭勋瞬间明白了皇帝留中不发的缘故 —— 哪里是偏袒他,分明是拿他做筏子,要和朝廷这些勋贵掰手腕,又给内阁看。
“臣明白。”郭勋深深俯首,只觉喉间发苦,“种勋一案,臣打算让李镗和种勋好好对峙......” 他顿了顿,见皇帝微微颔首,才敢继续道,“臣愿请旨去督察院回话,也好堵一堵言官的嘴。”
朱厚照却摆了摆手:“不必。你若去了,你以后还怎么办差?” 话音刚落朱厚照忽然从案头抽出一份本子,甩在郭勋面前,“你瞧科道这奏本,说什么 ‘锦衣卫掌诏狱,非有大奸大恶不得擅捕’ ‘勋贵掌管锦衣卫非国家之福......’倒像是朕纵容了你似的。”
郭勋偷眼望去,见奏本上朱批 “知道了” 三字,墨迹未干,显是皇帝刚批的,心下更凉 —— 原来皇帝早有防备,故意留着这些本子不发作,便是要等他来请罪。
大概是朱厚照觉着乏了,揉了揉眉心,示意刘全忠添茶,却见郭勋仍跪在地上,便笑道:“罢了,你也别跪着了,起来说说话。郭守乾在京营办差怎么样?”这话题转得突然,郭勋却不敢有半分迟疑,忙赔笑道:“犬子愚钝,全仗陛下洪福。得到了历练,在杨一清手下也能学些东西。”
“当时我也瞧着郭守乾是个苗子。让他去京营练练骑射。”朱厚照忽然叹了口气,“荣哥儿整日在书房里读死书,连弓都拉不开。”
这话听着像是闲话,郭勋却从中品出些深意 —— 皇帝这是在暗示他,要像忠心于自己一样,让儿子也为皇家效力。他忙不迭应道:“圣明陛下如太祖、太宗,能文能武,日后之君做个天平天子就行,打打杀杀还是交给臣子们去做,臣请陛下给个恩典,让我家犬子给荣哥儿当伴读。\"
朱厚照脸露出些笑意:“算了,你家那小子估计在外面野惯了,进了宫恐怕不自在,让他在磨练磨练,过个三五年再说吧。”
郭勋闻言更是冷汗直流,什么叫过个三五年,过个三五年,皇后肚子里龙胎恐怕就出生了,这是要让他家小子去辅佐亲儿子。
听说.....邵元节透露出,是皇子......
朱厚照指了指案头两叠奏章:“左边是四川巡抚、总兵的捷报,右边是顺天府报的灾情。你且说说,若是你,先看哪份?”
郭勋略一沉吟,道:“兵事如火,自然该先看四川。”
朱厚照却摇头:“错了。四川的捷报,早来三日晚来三日无碍;顺天府的灾情,迟一日便多饿死百人。”他忽然盯着郭勋的眼睛,“锦衣卫的差事,也要分个轻重缓急。有些事,朕要快;有些事,朕要慢。”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郭勋瞬间明白了皇帝对两件事的态度:种勋案牵扯的是官场贪墨,若查得太快,反显皇帝治下不清,不如慢慢来,既能给督察院面子,又能借机整肃锦衣卫,同时还能挖出勋贵,避免他们日后清丈田亩私下阻挠;而腰牌案涉及就是内部,却要快刀斩乱麻,免得再生事端。他忙拱手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郭勋此刻心中微微一叹:“到底是天子了,有了儿子办事就是不一样了。”
不知不觉,殿外的阳光已斜照在金砖上,映得殿内明晃晃的。朱厚照起身活动筋骨,忽然瞥见郭勋的麒麟服,笑道:\"你这麒麟服,还是两年前朕赏的吧?怎么看着跟新的一样。”
郭勋忙道:“陛下赏赐,臣当奉为珍宝,不敢轻易示人,只是不穿又不能体现陛下爱臣。”
朱厚照却笑着指着郭勋道:“就你嘴甜!回头朕让宫里再给你送两件。”
这话听着是关怀,郭勋却想起去年腊月,尚衣监给东厂都督送了十套新制的斗牛服,而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却只得了两套 —— 如今皇帝突然提起,莫不是在敲打他,要他别输给东厂?正胡思乱想间,皇帝已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办差,朕心里有数。”
这一拍,看似轻柔,却让郭勋脊梁骨直发僵。他忽然明白了这勋贵本应该是皇帝手里的风筝,线紧了要断,线松了要飞。 如今看来,这线正紧紧攥在皇帝手里,而他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松紧之间,寻得一线生机。
告退时,郭勋走过长长的巷子,忽见墙角蹲着个小太监,正在捡掉落的花瓣。那花瓣白得像雪,落在青砖上,倒像是他刚才在殿内落下的汗渍。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刚才的觐见不过是一场梦,唯有袖中被捏得发皱的供状底本,提醒着他这实实在在的危机。
出了宫门,轿夫刚要扶他上轿,他却摆了摆手,沿着宫墙慢慢走。中阳太刺眼了,照得人睁不开眼。他想起今早出门时,夫人特意在他荷包里塞了块沉香木,说是能安神,此刻摸了摸腰间,触手生温,却压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
郭勋回到都督府时很快就收到了消息:皇帝因顺天府及河北灾伤,免霸州、通州、涿州及文安、大城、顺义、香河、保定、大兴、怀柔、宛平、良乡等县马价,免顺天府所属地方料价。
下午,宫里传旨:赏赐四川镇守太监杨应、巡抚都御史杨一渶、总兵官牛桓、前巡抚四川都御史杨沐、巡按御史范永銮白金、文绮,各有等差。仍岁加通、广禄米十二石,升??、一渶俸一级。以剿平土贼陇政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