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 温祥猛地抽回手,袖口带翻了砚台,“陈敬早把仁寿宫里的老人换了个干净,如今连个传膳的嬷嬷,都是他从娘家带来的。太后前日说想吃苏州的糖粥,老嬷嬷去传话,那些小蹄子竟说 ‘河间府的米熬不出来么’,你听听,这是伺候人的话?” 他忽然凑近,声音里带了丝颤,“魏老弟,你我都是从底下熬上来的,知道宫里最忌的是啥 —— 是断了主仆的情分。太后如今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你就忍心看她老人家在仁寿宫喝冷茶?”
烛火忽明忽暗,魏彬望着温祥眼中的血丝,心中暗道:“看来这老东西还不想撕破脸。”
“温大哥,” 他忽然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羊脂玉坠子,放在温祥掌心,“不是兄弟不肯帮,实在是如今这盘棋,走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陈敬那边...”他顿了顿,见温祥捏着玉坠不说话,又道,“这样吧,明日我去见陈敬,就说太后宫里缺几个针线精细的丫头,让他从浣衣局挑些老人 ——”
“浣衣局?”温祥冷笑一声,把玉坠子推回去,“陈敬早把浣衣局的老人发出宫了,如今剩下的,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小蹄子,连头油都不会梳。” 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名册,拍在案上,“这是太后宫里现有奴婢的名单,你看看,十个里倒有八个是正德十六年新选的,连太后的规矩都不懂。”
魏彬翻开本子,只见上面用小楷写着各宫奴婢的姓名、年岁、家乡,果然多是南直隶口音,难怪听不懂太后的河间话的吩咐。
“温大哥,” 他忽然压低声音,“你可知道,咱们这万岁爷,如今便了个心性,日日去仁寿宫问安,不曾见太后说什么,咱们这些奴婢...”
温祥脸色一变,的确,太后都不说什么,你们这些奴婢想挑拨皇帝和太后的母子亲情吗?
“你给制造衙门去信儿,让他们送进来一些可靠的宫女太监来。” 温祥的语气也稍缓了一些,“太后生养万岁爷三十多年,万岁爷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他忽然咳嗽起来,苍老的声音在空殿里回荡,像只破了音的唢呐,“魏老弟,你我都是伺候人的,该知道主仆一场,全在一个 ‘心’字。咱们做奴婢的不能没有忠心啊。”
魏彬望着温祥剧烈起伏的肩膀,:“这样吧,我去给陈敬说,就说太后想添几个会南绣的丫头,让他从江南织造选送的秀女里挑几个 ——”温祥刚要开口,他又摆摆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只能悄悄办,若让陛下知道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咱们俩的脑袋都得搬家。”
温祥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魏老弟肯松这个口,便算没白交这一场。”他从袖中掏出个锦盒,里面是串蜜蜡念珠,“太后说,这是当年弘治爷赏她的,让我转给你 ——”魏彬忙不迭推拒,温祥却硬塞给他,“别嫌弃,太后说了,如今宫里就旧人还有几个?,总要好生扶持。”
烛影摇红,温祥告辞时,夜极深。魏彬摸着那串蜜蜡念珠,心中想的是,如何将温祥这些老人也给赶出去!早晚是祸患。
第二日晌午,魏彬换了身素色常服,坐了顶小轿,往陈敬的私宅去。轿夫走得慢,他掀开轿帘,见街边有个卖桂花糖的老汉,忽然想起温祥昨日丢的碎糕,便叫轿夫停下,买了包糖,放在袖中。陈敬的宅子在西四牌楼旁,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蹲着对小石狮子。
“魏大珰来了?” 门房见是他,忙不迭开门,“我家老爷今早便说,今日有贵客临门。”魏彬跟着门房穿过回廊,见院中种着几棵石榴树,花开得正艳,却比不得宫里的牡丹富贵。陈敬在花厅里等着,穿着件酱色茧绸袍子,手里拨弄着串核桃,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哎呀,魏大珰怎的有空临幸寒舍?”
两人分宾主坐下,小斯奉茶上来,魏彬见是碧螺春,便知陈敬这是故意显摆江南的贡品。他抿了口茶,笑道:“陈大珰说笑了,兄弟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是为太后宫里的事。”
陈敬眼珠子一转,挑眉道:“太后宫里?莫不是嫌换的丫头不好?”
魏彬忙道:“哪里哪里,陈大珰办事,自然是妥当的。只是太后年纪大了,总念着河北的旧人,说想添几个河北、山东的丫头...”
他话未说完,陈敬便冷笑一声:“这不还是嫌弃我办事不周了?当年选宫女时,江南织造送来的秀女,哪个不是千挑万选的?南方的丫头也不差呀。”
魏彬忙赔笑:“陈大珰误会了,太后只是念旧,并无他意。再说了,如今宫里的规矩,不都是陈大珰说了算?” 他从袖中掏出那包桂花糖,放在桌上,“这是兄弟在街边买的,陈大珰尝尝,倒有几分宫里的味道。”
陈敬望着那包糖,忽然想起以前自己总爱拿些小点心来巴结他,那时他还是个随堂太监,魏彬深得万岁爷的宠。如今风水轮流转,他成了司礼监的实权人物,魏彬身为掌印却来求他。他忽然笑道:“魏大珰既开口了,兄弟我哪有不答应的?这样吧,明日我便让浣衣局挑几个河北来的丫头,给太后送去 ——”
“慢着,” 魏彬忙道,\"太后说,想让温祥温大珰亲自去挑,他毕竟在太后宫里当差多年,知道太后的喜好。”
陈敬闻言脸色瞬间冷下来,核桃在手中捏得咯咯响:“温祥?他不是在仁寿宫当值么,怎的管起选宫女的事了?”
魏彬心里暗骂温祥没说错,陈敬果然忌讳温祥。他忙道:“陈大珰莫要多心,温大珰不过是个办事的,挑好了还不是得陈大珰过目?”
陈敬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也罢,就让温祥去挑吧,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若挑的人不合用,可怪不得我。”
从陈敬宅里出来,魏彬只觉后背湿透了,春日的风一吹,竟有些凉意。他坐在轿中,摸着袖中的蜜蜡念珠,忽然想起温祥说的 “主仆情分”,又想起陈敬手中的核桃,磨得发亮,却不知藏着多少心思。宫里的事,就像这核桃的纹路,看似平滑,实则千回百转。
回到协公堂,有小太监说温祥来过,留了包苏州香粉,说是太后赏的。魏彬打开纸包,见是盒鹅黄香粉,盒盖上刻着 “仁寿宫制” 四个字,忽然想起太后年轻时,总爱用这种香粉,连袖口都带着淡淡的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笑了一声,笑自己当年盼着做大珰,如今真成了掌印,却连块桂花糕都吃不安稳。
而此时暖阁内,陈敬跪在朱厚照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将魏彬今日所言合盘脱出,朱厚照手中盘着玉虎,听完魏彬的叙述,便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儿,我老娘既然想用一些北方的丫头就用呗,没啥,让温祥去挑去。太后既然开了口,我这做儿子的能不执行?你还用得着给我说?”
“是,主子爷。”陈敬心中更加恐惧万分,声音也颤抖了几分,“奴婢这就回去安排。”
“还有,太后说仁寿宫里的有几个精明能干的老嬷嬷,想调到坤宁宫里两个去,这怎么行?我这做儿子的都不敢用长辈的人,皇后这做媳妇儿的能去太后身边的人?再说她老人家也没几个贴心贴己的人了,回头我和太后去说,这事不让你作难了。”朱厚照手中的玉虎盘的飞快。但是语速却很慢。比往日还慢那么三四分。
陈敬叩头道:“主子爷孝心比天还大,古来君王都不能及,奴婢亲自去挑选可靠得力的保姆。”
朱厚照点点头道:“回头谁再说这件事,你就推了就行。”
“是,奴婢知道了。”
“荣哥儿好学,他宫里的用度没减吧?”
“没,荣大爷的用度,比往年还多了些。”
“好。”
待陈敬退出,朱厚照闭起双眼,脑海中想到了一些事,心中微微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