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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有人体会过一种感受,就是明明心底已不愿再信一人,却又不得不听一人解释。

——是不想舍弃吗?

——是还想给某人机会吗?

不,都不是;而是在给自己找理由,找一个已然习惯依赖的理由。

这说到底,还是自己无法接受一瞬陌路,太需要时间去缓和,也太需要时间使自己剥离出来。

现在,萧文景就正处于这种感受中...

今夜的月很亮,亮得苍白,亮得冷血。

微风似也沉闷了许多,闷得使人无法喘息,闷得让人暗自抓狂。

天牢四周,是那数万禁军和数千黑衣蒙面人。

萧文景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素棠就会命丧天牢出口处。

可他没有这样做,非但没这般做,还随素棠来到了寂静处。

“陛下,您可知...当猜忌在心中生根发芽,纵使再多解释和述说都会成为徒劳...但,我素棠这一生能结识陛下,且还能与您成为知己,已然无憾。”

“我想,眼下已到了我该报答陛下恩情的时候了...如今,事态已发展至此,当务之急也是要发兵北戎...”

他顿了顿,随着一声缓叹,脸色苦涩,声音更沉;这苦涩透着惺惺相惜,亦透着心疼与关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明日早朝定有大臣询问孙嫔妃死因,孙嫔乃是三司使孙然靖的胞妹,他又怎肯善罢甘休...若他再与一些大臣联名上书,陛下必会陷入被动...”

“陛下应比我更清楚,出兵北戎也是平复众怒的最好办法。孙嫔被北戎人所害,我大襄亦师出有名。可若是真出兵,战事一起,必引得国运难料...”

他缓缓拱手,浅浅躬身,“素棠不才,倒也想到了一个足能使陛下安心的对策...”

萧文景双眸无光,脑中一片混沌——难道,素棠所说的要用事实打消掉他所有不安的办法,正是北伐北戎吗?

他想不出这两者有何关联,却又很清楚素棠所说的正是他要面临的困境。

他微微侧身,在听。

素棠,又道:“陛下您可还记得武科榜首庞博然?”

萧文景弱弱点头,依旧无言。

素棠,继续说道:“如你我所料,他已成功策反北疆二十万镇西军,并拉拢了当年沈天挐带去北疆的一半原京畿驻军。现下,将近二十三万大军随时待命,只要陛下您一声令下,庞博然即刻便能挥师北上。”

萧文景心头猛然一震,面上仍一片苍白。

他很清楚素棠已逾越了,连他这个帝王都不知庞博然的动向,素棠却一清二楚。

——二十三万大军,随时可以挥师北上,这岂不已让他处于被动中?除此之外,素棠的这句话还透露出另一个信息,那便是素棠和庞博然从未断过联系...一个经营秦楼楚馆的人,却和镇守边疆的将领私交甚密,这不是逾越是什么?

——若再放任素棠下去,岂不也无需他下令,庞博然就会遵从素棠的指令?

——灭掉素棠固然容易,可就算杀掉素棠,二十三万大军也断无法与北戎一战。镇北军镇守北疆多年,尚需三十八万兵马才能护好天瑙城;庞博然一无带兵经验,二无军中威望,素棠执意让其领军,岂不是在误国?

他能想到这些,就表明尚未完全糊涂;他微微启唇,低声回道:“庞博然打不赢的,让他攻伐北戎,正如羊入虎口,注定有去无回…”

素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嘴角似也含上了一抹淡笑,“命庞博然攻打北戎只是第一步,他能否战胜北戎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战事一起,靖朔郡王沈安若必会回援;北疆毕竟是她的封地,她又岂能置之不理?”

“所以,第二步还需陛下多费些心思,必要赶在沈安若返回北疆前,册封其为皇后。”

萧文景眸光一惊,赫然觉醒,他终是明白了素棠的用意。

他眸光流转间,似已在窃喜,“朕明白了...这的确是一个足能让朕心安的计策...”

“你让朕册封沈安若为后,的确能使朕高枕无忧。就算大哥齐麟未死,一旦得知沈安若成了朕的皇后,也断无颜面再回景都;即便,他非要回来,那沈安若也能大大削减他的权势...”

“届时,无需沈安若替朕制衡于他,单是沈安若左右摇摆就已能使镇北军四分五裂...朕只需将齐琛接入宫中,就能进一步扼住他的咽喉...”

萧文景突又脸色一沉,瞥向素棠,“可...大嫂若是不从呢?大嫂是什么性子,想必你我都知道,她又怎会乖乖就范?”

“这就由不得她了...”素棠终于笑出了声来,那阴冷的沉笑像是厉鬼,一身红装的他也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只需将这瓶中的药丸放入酒中一粒,她就是陛下的。”

萧文景的目光黏在那白玉瓶上,瓶身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冷光。

冷光是月的映射,月却不再苍凉,已变得温和,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可他刚想伸手去抓那白玉瓶,又不自觉地停滞在了半空。

他的嘴角有那么一丝抽动,极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抽动。

他的眼眸微沉间,内心竟涌起了一阵厌恶,那也是对自己的厌恶。

——大嫂…沈安若…是的,沈安若终究是他的大嫂,他又怎能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虽说,前朝有叔嫂结合的说法,可齐麟却早已成了他心中的神佛,是那般得难以撼动,又是那般得不可取代...难不成,他真要舍弃忠义,抢了大哥的女人吗?

——齐麟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打小就对他倍加呵护,单是为他挨先帝的鞭子就不下十次...他又怎能以德报怨,辱蔑齐家的清誉呢...

“此物…”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似吞了火炭,沙哑着,“当真…万无一失?”

这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

——素棠的手段,他岂会不知?

——只是此刻,他需要这层虚伪,如同溺水者需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哪怕那浮木早已腐朽...

他的视线仍死死钉在白玉瓶上,却不敢去看素棠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素棠没有答话,只是嘴角那抹阴冷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无声的嘲讽似比言语更利。

萧文景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素棠越是无言,他就越加剧着自责和自愧。

——女人是男人的体面,沈安若亦是齐家的最后一点尊严...

——一旦事成,齐家就相当于名存实亡;就连齐麟之子齐琛,恐怕也要改姓“萧”。

——这难道就是他回报齐麟和敬重齐麟的方式吗?

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甲深陷皮层,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试图压过心头的欲望。

随后,他垂下了那只去接白玉瓶的手臂,如泄了气般垂摆着...

素棠自然能察觉到他的心理变化;不过,素棠又比谁都清楚,人要么无垢,要么沉沦。

什么意思呢?

其实,人是经不起挑唆的,只要心头有欲望,缺的不过是个理由。

——人是要经常被“鼓励”的,做坏事时更需要被“鼓励”。

——事实上,萧文景早就出卖了自己,无论是他眸中的贪婪,还是下意识的肢体动作,都已将邪恶彰显在了脸上。

——谁说只有婊子需要立牌坊?有时,男人也需要立牌坊。

人生在世,“牌坊”是要经常立的,否则,又如何能衬托出大义凛然和浩然正气呢...

只可惜,这堵看似忠义、无私的墙,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厚重。

索性,素棠也用不着再掩盖什么了,直接脱口道:“明日,陛下不妨就将沈安若约到“云阙阁”吧,我们还在“揽月轩”中行事,那里也是陛下您最熟悉的雅阁。”

“待沈安若饮下那杯提前为她准备的酒后,她最不堪的一面也会完全展现在满堂宾客眼前...我“云阙阁”一向不缺达官显贵和纨绔子弟...他们定能将沈安若的丑事传得家喻户晓、人尽皆知...”

“最后,陛下只需写下罪己诏,坦白全因醉酒误事才与沈安若有了苟且行为。就算沈安若想要狡辩,也有苦说不出了...”

他慢慢靠近萧文景,试图将手中白玉瓶强塞给萧文景,“这瓶中的药丸只是助力,若想万无一失,必不可缺少百姓的悠悠之口。”

“这也便是为何不选择在宫中下手的原因,皇宫毕竟是陛下的,丑事一出,百姓难免猜疑,亦会有数不尽的人要替沈安若鸣不平...可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萧文景缓缓踱步,脸色暗沉,似想要与素棠拉开距离。

——他没想到素棠会将整个过程说出来,那堂而皇之的卑劣手段从素棠口中说出时,是那般得轻描淡写、平静自若,就好似所行之事全为正义,亦是理所应当的。

——最可怕的是,素棠所言的明明是卑劣行径,他却不想反驳丝毫,甚至还觉得甚妙。

他心头那点摇摇欲坠的“良知”,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消散。

然,他依旧不想做一个“坏人”,就算要犯错,他也要扮演好受害者的角色。

所以,他并不打算回应素棠,亦在等着素棠接下来的话。

“自大襄建立以来,天下兵马就一直掌握在齐家人手中,先是齐烈,再是齐麟,如今就连齐家的儿媳也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陛下您贵为九五之尊,本该掌一国生杀大权,可眼下您却对边疆局势无可奈何...”

“若不是我早做安排,并提议让庞博然接替沈天挐,成为新任虎崖关镇边守将...那此次攻打北戎国,难不成还要陛下您亲自去求她沈安若出兵不成?”

“素棠知陛下重情重义,打小就将齐麟看得极重。可您贵为天子,册封沈安若为后,也没什么错呀...那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呀!若非她沈安若是齐麟的王妃,又怎会有这般造化呢?您能如此做,已然是在护着齐家了...难道,齐家还真要靠一个女人去振兴吗?这岂不可笑!”

“您与齐麟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沈安若一旦坐镇后宫,您不仅能收拢天下兵权,还能将齐琛封为皇子。若您真过意不去,怕被世人误解,那就索性将齐琛立为储君...世人岂不也无话可说了嘛...”

“您都将大襄朝的未来交给齐麟的孩子了,世人还能说些什么呢?”

萧文景很认同素棠的说法——素棠简直就是他娘的天才,能诡辩至此也算是尽心竭力了。

他眼底那抹伪装出的挣扎已变成了欣赏,是对素棠的欣赏,也包含了几分得意和满足。

——素棠能想得这般周到,定是无二心的;就算对另一个会使“九幽剑气”之人的身份有所隐瞒,也是事出有因。人终是要先自保的,总不能故意引来杀身之祸吧。

——他终是没有看错素棠...能占有沈安若,又能收回天下兵权,素棠能为他做此精心安排,也不枉他与素棠相识一场。

素棠趁热打铁,缓步凑上萧文景,继续附耳道:“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体面是给活人看的。死人,只需有个体面的死法。齐麟为国战死,已是最好的结果...”

他的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又语重心长道:“待日后,陛下成为一代明君,大襄国富民强之时,她沈安若所能代表的那点“齐家体面”,也定会被世人忘得一干二净...”

“百姓想要的始终是更好的生活,您自然也是百姓的全部希望。只要您稳坐龙椅,又何愁盛世不至?!”

萧文景闻言,斜看了素棠一眼,随之从素棠手中接过白玉瓶。

他的手没再迟疑和颤抖,倏然合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明日之事...就按你说的办,去准备吧...”

素棠振奋点头,随之躬身告退。

萧文景没有立刻动,却用指肚不停摩挲着白玉瓶温润的弧面,直到瓶身被完全隐没在他那宽大的袖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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