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湛炎枫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
心里叫嚣着荒谬至极！理智也告诉自己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这孩子是他亲眼看着被找回来的，也是他眼睁睁看着入的殓下的葬，纵是尸身狼狈，却也不会错认。
人死又怎么可能复生呢？
可是……万一呢？人活到这个年纪，便愈发觉得天地间自有不可言说的玄妙与机缘。也许这世上真的就有那么相似的两个人，便是连血脉至亲都分辨不清的相似，而这样的两个人又同时出现在了同一片山林里，又非常巧合地掉进了同一个蛇窟，最后一个逃走了，一个留下了。
这到底需要怎样的机缘？都说太过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可……万一呢？万一就是那个万一呢？那孩子自打出生，就似乎总欠缺了那么几分运气，只凭着一股子横冲直撞的劲一遍遍不服输地撞南墙，实在算不上是得了老天厚爱的。万一……她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花在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上了呢？理智叫嚣着不可能，感情上却又不免期待着那点几近微渺的可能性。
“那你……你、你既然……既然还……”他又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现在这个情况，人生里头一回发现语言的苍白无力。他沉默片刻，最终选择了避而不谈，只问着，“既如此，你为何不回来？若是你回来，岐儿也不会……”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不过几天的时间，两个孩子相继离世，一蹶不振的何止是元俊峰？兄妹俩素来亲厚，她既还活着为何不回来看看？至少……至少捎回一个平安的口信，如此，那可怜孩子也不会最终落得……
两个孩子相继离世，一蹶不振的何止元俊峰？她既还活着，为啥不回来？为何这么久了，连半点音讯也无？心中并非全无怨怼，可事到如今，自己却已然失去了质问的立场。
于是，终是沉默着，气氛都尴尬。
“我……”元戈抿了抿嘴角，终是低了头去，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知玄山，等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月余过去，彼时想要第一时间赶回来，可我见到了槿素。她用从我密室中盗走的秘术连连犯案伤人性命，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置之不理……我见到了她，她却口口声声说我挡了许多人的路，说知玄山上不知多少人盼着我死。”
生死一事最是沉重难言，纵然奈何桥头拐了个弯，孟婆汤亦是端起又放下，可“死”之一字仍是轻言不得。元戈长长叹了一口气，才道，“我不知真假，自然也不敢贸贸然回来，加之彼时兄长已逝，祖父也仍在闭关，我纵然回来，也已是于事无补。”
“三叔公。”她看向凝眸看来的湛炎枫，言语愈发柔软从容，她说，“抱歉。一开始未曾坦诚以待，便是有此顾虑。”
三四分相似的容颜，眼底是未曾掩饰半分的眸色，相较于之前桀骜恣意，多了几分沉稳从容，瞧着倒是陌生了些许，只细细描摹之下，却又多了几分故人之姿。元戈与她母亲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子，一个跳脱、一个沉稳，一个天地无拘，一个隐忍周全，两人纵然生得相似，却也从不会让人错认。
偏生如今这孩子五官之间倒是少了故人容色，眸色却愈发像极了对方。
彼时，那人也是这般眸色，缓缓撩了眼皮子看过来，一身大红嫁衣衬得巴掌大的脸愈发煞白如纸，她微微屈膝，姿态娴雅，让人想起江南岸，细雨蒙蒙，杨柳依依，那人堪比扶风弱柳之姿，只眸色从容慈悲，盈盈一笑间，她说，“是三叔吧。”
她生了一副好嗓子，温温柔柔的，带着几分软糯的尾音，入耳只觉得耳根子都酥麻。
初见以为是一朵经不得风霜雨雪的娇花，谁知容色虽娇，性子却执拗……怎么说都说不通，怎么劝也劝不明白，情急之下言语之间许是露了半分心意，她便对自己避如蛇蝎，倒像是远远见着一面就破了男女大防似的……他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愿彼此沾了半点流言蜚语让众人难堪。可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只知一头扎进去的毛头小子，又如何会将她置于两难的境地？
倒是她留下的这孩子，性子上半点不像她，聪明，狡猾，又……不要脸。
平日里听她规规矩矩称呼一声“三长老”都难，偏要到犯了错、亦或想要使坏的时候，一口一个“三叔公”地唤着。
知玄山上下谁人不知他忌惮被人提及辈分、年龄以及不可避免日渐衰老的容颜，偏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带着几分狡黠的，屡屡触犯他的禁忌，还颇为得意洋洋……殊不知，她收了几分恣意扮乖的模样，倒是多了几分旧人的影子，于是那声“三叔公”，似乎也跨过漫长的时光，与岁月尽头那声“三叔”碰撞、重合，落下的簌簌齑粉中，是无奈的喟叹……何况，原本以为魂归九泉的孩子活生生站在面前，哪里还能埋怨得了分毫？
死死攥在身后的指尖终于缓缓松开，湛炎枫轻轻叹了口气，视线略过对方些许陌生的容色，才缓缓走到桌边坐了，招呼着，“坐吧。估计没人指望着我还会回来，这茶水自然也没准备……怠慢了。我这一辈子，想来是已经毁了，纵然留得一条性命，想来也不得不在暗无天日的大牢中蹉跎了……有些事情，你若是还想听听，便坐下吧。”
一如他所言，纵然被人利用设陷，但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何况，湛炎枫在这里面并不无辜。
元戈压了压嘴角，同样走到桌边坐了，才道，“您的陈年旧事，你若不提，我便不问。只慕容家的那些事，不管您知道些什么，都务必同我说上一说。”
四目相对，一样的坦然，却也一样的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