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万万没有想到,宇文化及居然又给他送来了一封招降书。
他身在城中,这封招降书,宇文化及先是送到了城东的高雅贤营,再由高雅贤转交与了他。
转交信与他的是高雅贤的一个养子,亦是高雅贤的心腹,知晓信中内容,以高雅贤向李善道禀报营务为由,进了城,见过李善道后,方将招降书呈递给窦建德。
时已入夜,这养子紧张地说道:“窦公,宇文化及的这封书信,系由原王公的旧将送来。请窦公放心,除了俺阿耶,无人知有此信。”顿了下,又说道,“俺阿耶问了下王公这个旧将,信中所言,高昙晟作乱怀戎,确有其事。王公的这位旧将还说,高昙晟已然称帝,自号大乘皇帝,国号为‘佛’,立尼姑静宣为皇后,广为招揽周近盗贼,短短时日,部曲已扩至万余!”
——“王公”也者,王伏宝是也。
“高昙晟?”
此僧的名号,窦建德之前有过耳闻,知其是上谷地界一个有名的和尚,传言身具神通,有佛慧根,无论料事、抑或治病,据说一向甚为灵验,在当地百姓中颇具威望,颇有信徒。
打开宇文化及的这第二封招降书,窦建德一目十行,很快看罢。
看了,才知高雅贤这养子,为何无缘无故提起高昙晟,原来宇文化及此招降书的前半部分,所言即正是高昙晟作乱此事。前半部分倒也罢了,后半部分的内容,却使窦建德面色陡变!
窦建德掩住信,问道:“这封信,你阿耶看过了?”
这养子忙回答说道:“窦公适才看信时,未有察觉印泥未拆么?这封书信,是宇文化及写给明公的,俺阿耶岂敢私看?不过,信中的大概内容,俺阿耶听王公的旧将说了,大略知晓。”偷觑窦建德神色,见有异常,壮起胆子,问道,“敢问明公,可是信中还有别的甚么言语?”
这封书信,的确是还有别的言语。
指出高昙晟之乱,必定会促使李善道猜忌窦建德等,只是一方面的内容。
后半部分,宇文化及则竟话里话外,透出了一种暗示,暗示窦建德,如果还不肯降从宇文化及,宇文化及可就不客气了,将会散布谣言,说高昙晟之此叛,其中有窦建德、罗艺等在涿郡、信都的旧部参与,背后实乃出自窦建德等的暗中指示。
——宇文智及言他有一计,可更助招降窦建德等成,他之此计,便是此也。
窦建德自不会将后半部分的内容,说与高雅贤这养子知晓,抚须佯笑,说道:“倒也未有甚么别的言语。……伏宝的旧将,可有说,高昙晟之此乱,有无罗艺等在涿郡的旧部参与?”
“罗艺?”高雅贤这养子想了想,说道,“王公旧将没有言及於此,但他说了……”
窦建德问道:“说什么了?”
帐中只有他两个,却高雅贤这养子的神情更加紧张了,他压低声音,说道:“明公,王公旧将说,在信都等地的我军旧部,日子过得都很憋屈,大家伙都想念以往跟着大王时的快活,私下里常有议论,若大王能重振旗鼓,他们愿效犬马之劳,共图大业。”
“胡说什么!大王两字,切莫再提!”窦建德霍然起身,急往帐外去看,帐门关着,侧耳倾听,帐外静悄悄的,偶只闻亲兵甲械碰撞之声,他这才稍放心,回身坐下,沉声说道,“宇文化及已给我送来过一封招降书,我献给了大王,这事儿你也知道。却宇文化及不死心,又送来这封书信,他的意图是在挑拨离间,……他不是招降我,他是想要我的命啊!”
高雅贤这养子不知所粗,惶恐说道:“大……,明公,宇文化及此书,明公仍欲献给大王么?”
“……,我且问你,你阿耶遣你进城时,都与你说什么了?”
高雅贤这养子答道:“回明公的话,俺阿耶别的没有说,只有一句话,令俺禀与明公。俺阿耶说,宇文化及拥众十余万,兵力强盛,此战胜负,不可料之,愿从明公荣辱与共。”
窦建德细看高雅贤这养子,似乎是在分辨他代禀的高雅贤这句话的可信度,抚摸着胡须,沉吟了会儿,问道:“宇文化及兵到汲县,已有三日,攻了咱们三日营。尽管其主攻方向是城西,城北、城东这三日来,亦是无日不战。我在城楼观战,见你阿耶营这三日守营,虽无大的惊险,然亦堪称激战。你阿耶营中将士,现今士气何如,军心何如?”
“回明公的话,三日守战,将士们虽略疲惫,但士气未减,全营四千将士,皆愿从俺阿耶令旗指挥。昨日,明公遣吏,给俺营中送来了些酒肉犒赏,将士们无不深感明公厚恩!”
窦建德点了点头,说道:“昨日酒肉,不是我送的,是大王令我送的。大王此举,意在激励军心,亦是对你阿耶的信任。时辰不早了,再晚你就出不了城了,你赶紧回营去罢。告诉你阿耶,务必坚守,勿为贼所乘。宇文化及虽强,我军亦非弱旅,只要齐心协力,必能破贼。”
高雅贤这养子领命,却未就走,犹豫地再三觑视窦建德。
窦建德知其心中所想,按了按放在案上的宇文化及的这第二封招降书,说道:“此书信,我会妥善处置。你回去,告诉你阿耶,暂且只当没有这件事发生,切勿将此书信对外泄露半分。”
这句话,有点模棱两可。
高雅贤的这养子搞不明白窦建德到底是何心意,不敢再多问,凛然应了声是,遂退出帐外,持着令牌,於夜色中,自匆匆出城,还回城东本营,将窦建德的话原封不动地回禀高雅贤不提。
待高雅贤这养子出了帐后,窦建德一人在帐中独坐良久,重取招降书在手,反复细阅,直到灯花爆裂,乃才回过神来,他将这封书信贴身藏好,也出了帐,回其寝帐。
到了寝帐,他妻子曹氏迎之。
曹氏见窦建德神色凝重,轻声问道:“夫君,可是战事吃紧?”
“这封书信,你且一观。”
曹氏不太识字,磕磕巴巴地将宇文化及的这第二封招降书仔细读完,顿时变色,说道:“这、这……,夫君,宇文化及这是在威胁夫君啊!他若果是散播谣言,大王一旦闻之?”
“不错,他就是在威胁我!高昙晟早不作乱,晚不作乱,偏在此时作乱,当下两军对战,为主上者,最担心的就是内部生变。大王就算本不疑我,谣言出来后,一则我本降人,二则宇文化及十万步骑围困在外,与信都等地的消息,并不通畅,具体的高昙晟作乱的详情,大王难以尽知,只怕大王因亦难保心生疑窦!夫人,宇文化及正看准了这一点,故企图逼我从附!”
曹氏眉头紧锁,说道:“则夫君何意?打算何以应对?”
“安德兵败以后,我军被大王打乱分散。部分留驻信都等郡,部分被分给了高曦、高延霸诸营,其余现随在军中,仍能保持编制,且主将为我旧部大将者,只剩下高雅贤、王伏宝两营,加上我的数百亲兵而已。我之前将宇文化及的第一封招降书,献给大王之后,本有心试探试探高雅贤、王伏宝的心思。却旋即,王伏宝就被大王调派出外。我当时因此也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不过刚才,我倒是通过高雅贤的养子,试探出了高雅贤的态度。”
曹氏问道:“夫君,高雅贤是何态度?”
“听他养子的话风,他对我依然是忠心耿耿,愿意唯我令是从。”
曹氏忧色略去,面色微喜,说道:“料当应是!不然,夫君,高雅贤也不会将宇文化及的这封招降书,令他养子潜送与夫君!夫君,这是好事儿啊!高雅贤营虽只四千步骑,然其现领兵驻扎在外,自为一营,夫君若是心意已决,寻个借口,比如‘亲临前线督战’,向大王请得出城,到至其营,只要筹谋得当,只靠他这一营,与宇文化及内外应和,想来亦当可成事!”
“夫人,没这么简单。”
曹氏问道:“夫君尚有何虑?”
“城东各营,除掉高雅贤营外,余下的尽是大王嫡系,而且营将多为能战之将,王君廓、郑智果,皆有勇名;李文相、冯金刚,一为大王义兄,一为大王卫南时的旧人,营卒多为精锐。只靠高雅贤一营,即便得了宇文化及部的响应,要想成事,也不容易!”窦建德忧心说道。
曹氏说道:“然则,夫君有何应对之策?”举了举宇文化及的第二封招降书,说道,“宇文化及已经威胁夫君,若仍不肯从附,他就要散播谣言。夫君,你也说了,大王就算本不疑你,当此之际,谣言一出,他亦难免心生疑虑。到的彼时,夫君处境,将会更为艰难!大王绝对不会再允许夫君出城,这还是好的;坏的甚至可能会将夫君软禁,乃至以‘通敌’处置!”
“夫人所言极是,形势确已紧迫。”
曹氏见窦建德嘴里说“紧迫”,决定上却仍举棋不定,优柔寡断,遂变了脸色,不再细声细语地与他答话,斥责说道:“夫君!贱妾虽乡野妇人,亦尝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事已至此,夫君若再犹豫不决,恐错失良机!高雅贤既表忠心,当速与之密谋,外联宇文化及,先夺城东诸营,再取汲县。否则,谣言四起,大王疑心,你我皆成俎上鱼肉,悔之晚矣!”
窦建德悚然,眉宇间终於露出一丝决断之色,说道:“夫人见责甚是!可是……”
“夫君,还有什么?”
窦建德说道:“可是这三天攻守,我眺望三面战况,城北、城东不说,城西系宇文化及主攻之处,其攻势虽猛,动用了上万步骑,却赵君德、高开道、刘豹头、王薄等营均坚守如山,宇文化及部的攻势,屡屡受挫,至今不仅未破一营,连甬道都无一处攻破,无有丝毫进展。
“由此可见,夫人,宇文化及兵马固多,但李靖的疲敌、攻心等策显已起效果,其战力已衰。我担心的是,城东李文相各营,将勇兵精,万一我领着高雅贤营举事了,结果宇文化及却不能与我合力攻破李文相等营,届时内外夹击不成,反陷孤立无援之境,岂非自取灭亡?”
曹氏恨铁不成钢,骂道:“夫君!畏首畏尾,终难成大事!高士达不从夫君之谋,兵败身死以后,夫君以残兵百余骑,而夺下饶阳县城,从而得以重振声势的胆略与勇气,现在何处去了?夫君,难道你忘了你昔日的豪情壮志?是谁在夜半时分,与贱妾说,要让贱妾做皇后?夫君,在安德,你是败给了大王,但胜负兵家常事,谁还没有打过败仗了?就是大王,他就没有打过败仗么?夫君,败上一场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再战的勇气,败给自己!”
窦建德既羞且惭,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沉声道:“夫人金言,振聋发聩!我窦建德焉是因一时之败,便就灰心丧气之人?昔日豪情,与夫人的承诺,我不敢有倏忽之忘!我意已决!便从夫人之计,明天,我就向大王请求出城,亲督高雅贤营进战,趁机回复宇文化及,并与高雅贤谋议举事之策。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先取城东,再图汲县。成败在此一举,我必倾尽全力,不负夫人期望!……可还有一点,夫人,我却有忧。”
“又有何忧?”
窦建德攥住曹氏的手,说道:“夫人,明天大王若是允了我出城,我却担心,夫人没法从我出城。我在城外举事后,夫人身在城中,可该如何是好?”
曹氏眸光坚定,轻抚窦建德手背,柔声说道:“夫君放心,贱妾自有脱身的办法。”
“夫人有何办法?”
曹氏将自己的办法说了。
窦建德佩服说道:“夫人智勇兼备,惜乎是个女儿身!若为丈夫,何愁功名不立!”
次日上午,窦建德求见李善道,提出了出城督战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