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史记载,元始九年,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雨。
这场阴雨持续了三个月,至九月末,河北幽州、易州等地,竟然都下起了小雨。
赵国皇城,仁寿宫。
驰海之上,秋雨点滴入湖,北风袭来,水浪涛涛。
在仁寿宫后花园里,李娘子最近迷上了剪些花花草草。
从前,她不明白,为什么周太后总是做这些无聊的事,
可到自己了才知,除了这些,能给岁月留下痕迹,又能做什么呢?
“母亲,孩儿这朵秋海棠修得如何?是不是格外通透。”
李娘子前方,皇后项茹正在开心地展示自己的作品。
这几年,只要皇后一有空,就会来她的仁寿宫。
甚至经常睡在太后寝宫,两人自武川镇相识,不是母女,胜似母女。
“不错,不错。”瞧着皇后渐渐手巧,李娘子满意地夸赞。
可就在看花的时候,她的美眸忽然觉得后方苍穹似乎乌云密布,
不知为何,总是心里慌慌的,“茹儿,皇帝南下这几个月,怎么没有捷报传来啊?”
说到这个,皇后项茹也有些担心,
赵人虽然家大业大,兵马如海,占尽优势。
但南楚抵抗的很激烈,余建山、王武、杨猛可都是建安军宿将,对付起来,没那么容易,
“长江天险,又逢阴雨连绵。难打是正常的。”皇后项茹虽然担心,可对她的皇帝还是很有自信的道,
“突厥、高昌,那么难的局面,陛下都能应对自如。料想不久便有捷报来了。”
仁寿宫,
雨水‘滴答滴答’,屋檐下汇聚成雨幕,掉入皇城沟渠里。
正当皇后跟太后母女情深,你侬我侬的时候,
皇宫女官之首小绿,身覆一件蓝色佛花赵服,面色苍白的站在了长廊下,
她见皇后、皇孙都在,便只是脸色怪异,久久未曾说话。
“母亲,茹儿想起来了。紫微宫还炖着进贡的乌鸡汤呢,宗儿跟奶奶告退。”
“奶奶安好,宗儿走了。”五岁的李宗奶声奶气,
他瓷娃娃一样的声音,把李娘子的心都叫化了,
此刻,在太后慈爱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紫微宫的项茹母子挥手离去。
驰海之畔,风雨潇潇,
人方一走完,
李娘子脸色立刻垮了,
她还以为又是小绿闹脾气,转身冷冷的道,
“说吧。这次又是哪里不舒服?要说你这丫鬟,当的比哀家这主人还威风。”
“这走出去啊,别人还以为你是太后,哀家是仆人呢?”
李娘子阴阳怪气的呵斥,自幼跟随她的贴身丫鬟,这次竟然并没有反驳,
相依为命,自小艰苦生活的小绿,忽然泪流满面,
“大……大娘子,你可要撑住啊。”
秋雨阴天,驰海花园。
在小绿说了事情后,一声太后撕心裂肺的哀嚎,令数百黄门宫娥颤抖恐惧。
而就在此时,
赵国皇宫,红墙金瓦间,
一支沉默不语,跨步行走的队伍,沿着巍峨的宫墙下,冒雨前进。
忽然,淋了一身雨水,蓑衣都挡不住寒冷的队伍前方,李勇、李卒心头一颤。
宫墙的转角尽头,李太后的仪仗队伍极速而来,
这让两个正儿八经的武川青山族人,面面相觑,低头恭候。
“李勇(李卒)拜见太后,太后万福!”
“万福?这就是万福……哀家有什么福?”
秋雨淅沥,天地一片灰暗。
李娘子瞧见两位家将身后的棺木,情绪崩溃,挥舞金杖,捶打哭泣道,
“你们父子好狠的心啊!你们这样对我一个女子,你们还是人吗?”
“信儿啊。听见母亲喊你没有,你回答母亲啊……”
“你不想当皇帝可以告诉母亲,我们不逼你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这几个月,
李娘子确实为皇帝李信担忧过,
她想过南征可能吃亏,可能杨猛、王武等人很难对付,
但做梦都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具秘不发丧的棺木。
这一瞬间,乌云笼罩在赵人的皇宫,
似乎在预兆这个庞大的帝国,即将进入风雨飘摇的灰暗时期。
雨水滴答滴答,
巍峨的红墙金瓦下,
数百武川嫡系,男男女女,哭泣声一片。
李娘子扶着皇帝的棺木,久久不愿意松开,
任凭小绿等人拉扯,也不能让这个倔强的山寨女当家离去。
“龙也呢?”李娘子想到护龙司甲部,忍不住大声埋怨,
“陛下说她是女武神,她人呢……”
面对盛怒的李娘子,
李勇、李卒皆不敢隐瞒。
钓鱼城地势险要,几十万大军久攻不下,
连续数次强攻后,皇帝李信亲自披坚执锐,攀附登城。
可过去,总是兵行险招,屡屡成功的赵帝李信,似乎没有得到运气的眷顾。
余建山算准了李信会做此事,提前设下埋伏。
“龙将军虽然杀退敌军,将陛下带了出来。可慌乱里,陛下的头盔掉了。”
“流矢……一支流矢刚好射死了陛下。”
“这个逆子啊!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得知如此小的机会,李信偏偏就死了,已经头发快要全白的李娘子根本接受不了。
李信头大如斗,赤盔自幼不喜欢系带子,总是歪斜着。
为此,李娘子骂过无数次了,可没想到,这次就死在此道。
雨,一直在下,
李娘子几番敲打棺木,浑身湿透,但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某一刻,就在李太后的鬓发滴着水珠时,
几个奇怪的武川兵卒,急急忙忙的来到了李娘子身边,小声的说了几句,
“哼哼……真是好女子啊!虽悲却不乱。敢秘密集结将帅?要翻天了呢。”
黑云压皇城,秋雨沥沥。
李娘子手掌轻拍李信的棺木,就像跟儿子做最后的道别一样,
山寨女匪木讷的轻声呢喃后,随即目露凶狠道,
“起哀家懿旨,所有原太子兵马,全部换将。把项茹、李宗等人,全部软禁在紫薇宫。”
“任何人,哀家说的是任何人不得跟她们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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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
幽州外城,灯火阑珊,热闹非凡。
赵军灭梁,势如破竹。
这让宣风坊等地,如今最火的戏曲便是《赵军九路灭天下》。
可就在此时,
皇城北宫,
雨水淹没了不少青砖间隙的宫道上,一支队伍急急忙忙的从巍峨的宫墙下,急促的走过。
仁寿宫前,顶着一身湿漉漉的雨水,
老当家李岗一进门,就甩开了宫卫太监,指着女儿便大发雷霆,
“太后,你也太狠毒了吧。”
“茹儿跟我们,可是亲骨肉一般,这会在紫微宫绝食,奄奄一息了!”
“宗儿夜里哭泣,不停的在叫奶奶。你要干什么?为什么就狠心把他们囚禁起来。”
偌大的仁寿宫主殿,
原本还算平静的李娘子,听见父亲李岗的责骂后,
她憔悴的身体开始颤抖,捂着金杖的手没有抓稳,差点摔倒在地上。
可金碧辉煌的赵宫,李娘子拒绝了任何人搀扶,
她目光呆滞的硬撑着站了起来,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转身对着父亲呢喃道,
“那你要哀家怎么办?父亲,你告诉哀家,这要怎么办!”
“宗儿只有五岁,哀家不心疼他们吗?可这会必须囚禁。”
“要怨啊,就怨他们命不好。怨他父皇冲动好战。就怨他们……有个狠心的恶毒奶奶!”
仁寿宫里,
此刻掌握大赵帝国最高权力的李娘子,就像个无助迷茫的女孩,
她情绪失控的说完这几句,
忽然头痛的厉害,整个人在卧榻上抽搐,几乎晕厥。
小绿见此,滚烫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老太师李岗面前,磕头哭诉道,“大娘子这几天,根本就没安歇过。”
“每到夜深,就蜷缩哭泣。她已经很可怜了,求求你们别再责骂她了。”
赵国,走倒运了!
仁寿宫里,太师李岗望着人来人往,乱糟糟的大殿,一时间心力交瘁,老泪纵横。
赵人从一个小小山寨,化为今天的大赵国,终于将运气用光了。
两代雄主,面对江山初定的情况下,竟然一共在位仅仅九年。
如此复杂的形势,如此多的骄兵悍将,
各豪强门阀势力横行,武川人的领袖当然不能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老当家也是见惯风浪的人,最迟三年,武川赵人皇族若不能打开局面。
那在辽东的李定,在灵武的李万,甚至在通辽城的那个什么耶律文周文的,都将成为巨大的威胁。
利益决定行为。
中原的各种势力会跟他们勾连,将武川嫡族赶下去,换上他们支持的皇帝。
仁寿宫,正当李岗垂头丧气,叹息两声,准备离去之际,
一道微弱的声音,从李娘子的卧榻处响起,
“父亲,女儿……有事求你。你跟五当家,要帮女儿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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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
马邑郡,
清水河畔,望北山口。
曾经库尔旗人哲哲大王跪地投降的勒石附近,
一个身穿冬衣,又搭了一件羊皮袄子,不伦不类的小孩,
机灵的翻过一座座田埂,在武川镇的内寨下,大声呼喊,
“少主,少主!叫花鸡弄好了。”
山峦连绵起伏,
寂静的雪山下,少主李安还没说话,一道粗暴的呵斥声就在城寨内响起,
“瓜娃子,你个畜生东西。你吃死了不要紧,别害了少主。”
可很明显,
城寨外,瓜娃子跟少主李安都不理那些老顽固。
李安一身厚戎衣,拉着小孩,两人一边逃跑,一边笑呵呵的讨论叫花鸡怎么才好吃。
“瓜,你爹怎么老骂你畜生啊?”
“呸,他自己畜生,还怪我?少主快点,去晚了那帮孙子就要忍不住了。”
在赵人龙兴的武川镇,数万子弟皆将父皇周云的活命之恩牢记于心。
家家户户长生位,人口丁壮都以成为赵军为荣。
李安在这里知道了,祖辈的力量到底有多强。
武川人的二皇子李安来了,那是自己孩儿可以出事,武川领袖之子是绝对不能出问题的。
这样拥戴武川政权的臣户,北疆大量存在。
老鹰山、谷粮口、野狐关、云都山城、雁霞山城……等等,李安保守估计,至少三十万户。
拥有这些堪比家奴忠诚度的庞大力量,让赵国皇族轻易凌驾在所有权贵宗族之上。
胡天八月即飞雪。
群山连绵,这一望无际的山头,已经出现了不少白色。
叫花鸡一共三只,全是瓜娃子带人去鸡舍偷的。
农人孩子早当家,他们杀鸡、去毛、掏内脏,顺带腌制鸡肉都能熟练操作,
显然这几年,干这行不是一天两天了。
“嘿嘿……少主,好吃吗?”瓜娃子跟几个女孩、男孩都围着李安,一个个吃的很开心。
“好吃。你们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李安说好吃,这些孩子们开心坏了,
可要他们多吃,就连最调皮的瓜娃子,
十几个人宁可抢那两只,也绝不会伸手摸李安的。
又是这样。
李安知道,他不强硬的分,这些孩子都不会拿的。
“快,快。这个鸡腿你的,这个是你的章丫头,少主一个人吃不完。”
望北山脊,勒石附近,
随着李安将叫花鸡分完,所孩子都哈哈大笑的吃着。
瘦弱的李安在这里,已经两年多了。
最初,他有些迷茫,可渐渐的,他发现在北疆也挺好。
这里是山窝子,贫瘠寒冷不假。
可这里的人质朴友善,活的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人轻松啊。
“少……少主,那边来了好多兵。”瓜娃子忽然煞有其事的指着清水河谷的外面。
那里旗帜连绵,踏雪飞溅,有大军来了。
“不会是来干什么的吧。我听阿爹说,少主也有资格当幽州皇帝,会不会……?”
“少主,那咱们跑吧。现在还很远,我家里的大屁股跑得可快了。”
人小鬼大,事情知道得不多,戏倒是挺多。
一个个还以为是什么英雄人物,就他们家那几匹马还像回事,人就算了。
李安顺手就一人脑瓜来了一下。
不带脑子,哪有这样大张旗鼓的杀?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来杀,他难道还能跑。
二皇子李安的命,不从来都是随波逐流吗。
可忽然,李安目光呆滞了。
他愣愣丢掉手里的鸡骨,两只黄狗立刻争抢起来。
身覆戎装,立于山头,独面寒风,
瘦弱的二皇子李安,痴痴凝望北国风光。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那是朱红金边旗帜,
帝军现雪山。
是什么事?心计如海的李安,一猜便知。
这一刻,不知为何,委屈的泪水湿润了李安的眼眶。
遥望山下,武川镇炊烟袅袅,百姓安居于此,一切宁静又美好。
此情此景,孤寂的二皇子,忍不住仰头长叹,
“大哥,你没得选。我好像也没得选。”
“离开幽州,我不能选择。回到幽州,我也不能选择。大哥,我们兄弟到底是什么?”
红日西斜,望北山脊。
滚滚清水河,波光粼粼,浮冰东去,浪花消散英雄。
历史的风云与金戈,在这一瞬间,似乎再次刮到了武川镇的山谷里。
父兄的是非成败,此刻已经成为过去。
赵人的未来,即将压在十六岁,并不勇武的李安身上。
望北山,勒石下。
瓜娃子等人,看见他们的父母、爷爷,领着数百骑兵自山下来,
武川镇的老农人,一路欢笑奔走,大声告诉少主好消息。
此刻,迷茫吃着鸡肉的孩子们才知道,
原来不是杀少主的,是要他去做幽州皇帝了。
“你……你以后还回来吗?”
离别总是残酷的。
比瓜娃子还矮半个头的程章,早已经把李安当成了哥哥。
她跟所有的孩子一起,眼泪汪汪的看着即将赴任远去的戎衣少年。
披坚执锐的赵国虎狼前方,
铜锣脑袋跟全老鬼疑惑的目光里,
雪域茫茫,山脊少年郎回头,
他用最好的笑容,回应了这些赵人未来的花朵,
“不知道,也许回来,也许不回了。”
“不过,少主答应你们。安一定会做个好皇帝,保护你们,保护每一个赵人庶民的好皇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