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始二年,十月末。
天气渐渐寒冷,西宫太玄门前的护卫,不少已经换上了冬甲。
几个武川虎贲,站岗之际,
远远瞧见一件紫衣仙鹤官服后,纷纷低头行礼。
但下一刻,某个平城出身的兵卒,看清来人相貌,
他忍不住张开嘴,却只能叹息一声,最终没有说话。
“好好站岗。朝堂上不管你的事。”法家学派代表人物右相杨炯,轻轻的拍了拍他的甲胄。
随后,在几个眼眶湿润的兵卒注目下,孤寂的离开了太玄门。
曾经,左相杨炯何等风光。
他身旁那是大官跟半身,小官拉一队,巴结谄媚的人络绎不绝。
如今,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去,留下一排突兀的脚印。
出了皇宫,杨炯行至武川内城的驿站,却惊讶的发现,他的马车竟然被赶在外面。
“右……右相。他们欺负人,他们说玄武军的杂碎不配。”
“走吧。”右相杨炯安慰了质朴的下人,并没有在意这些事情。
朝堂的形势已经剧变了。
杨延被罢黜玄武将军,顾念往日功劳,允许闲赋在魏州郡,不得回北疆。
说白了,就是软禁在魏州。
程庆飞扬跋扈,无视赵法,念其功勋卓着,皇家仁慈,只杀他一人。
玄武军编制取消,在沧州、渤海的海产利益也被瓜分。
只剩下那支铁血镇河原的步一营,勉强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
杨炯是玄武军的在朝堂的代表,
如今玄武军都倒了,他焉能有活路。
“今日去桃花小院吧。本相很长时间没去了。”
马车夫在杨炯的吩咐下,改变了方向。
车轴‘嘎叽嘎叽’,一路出了广安门,
神龙大道上,两侧琼楼林立,各商铺旗帜,遮蔽上方的视野。
熙熙攘攘的人潮,一路望不到尽头,
层层叠叠的幞头赵装,随着人流涌动。
车马声、吆喝声、吵闹声,孩童的叫喊声,充斥了杨炯的耳畔。
多好的幽州啊。
这些年,在两代赵人皇帝,不,三代赵人皇帝的治理下,
这片土地底层庶民,已经远离了十几年前的地狱。
只是……过去,杨炯也能为赵人保驾护航,但现在,可能不行了。
尚善街,繁华更甚。
酿酒坊到处是酒糟的香气。
还未踏入桃花小院,杨炯便听见了里面的争吵。
“小桃子,不要再想王勃了。这都六年多了,你都成大姑娘了。方妈妈可说了,再不嫁就没你挑的份了。”
“不要,我的钱够给自己赎身了。大不了,出家当尼姑。”
“这是谁?要出家当尼姑啊。”小院子里,杨炯的到来,让大伙吃了一惊。
桃花小院一切如故,
只是细细看来,又有些许不同。
草坪是精修过的,韦卓的柴房也成了书房,几株桃树换成了最好的品相。
可这些东西,看着华贵,却少了当初的雅致。
“杨……右相哦。今个什么风把右相吹来了。哈哈。”
方老鸨一见杨炯,
那是整个人立刻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样,招呼小丫头们陪客,
她将杨炯谄媚的迎接到小榭最好的位置,
见一个七尺半、脸颊干瘦的混蛋正霸占着,当即怒道,
“刘仁轨,你这杀千刀的,在老娘这白吃白住,还特么没点眼力劲?”
“这要不是赵子昂等人给你垫付了些钱财,老娘早把你赶走了。”
长廊小榭,
说到赵子昂,方老鸨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立刻转身,对着杨炯谄媚的道,“说来奇怪,这几日赵子昂、程之问两人来过,说看到你,就通知他们。”
赵子昂?程之问?
缓缓坐在刘仁轨旁边,杨炯很清楚,这两人要说什么。
他们也去府上找过自己,可都被杨炯拒见了。
这个时候,谁跟他亲近,那就是在害谁。
“我……调令来了。”杨炯跟刘仁轨碰了几杯,好似自嘲,又好似解脱,说出了这句话。
调令来了?
短短四个字,已经见过风浪的刘仁轨,当然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可有些话,说了没用,刘仁轨懒也得说。
只能感叹,人家江湖,身不由己。
桃花小院,长廊小榭。
七尺半、脸颊干瘦,笑起来像恭叔一样猥琐的刘仁轨,没心没肺的道,
“调令是去……去哪里啊?”
“梓州郡。”杨炯没有表情。
“蜀中,梓州郡?……死还是活啊?”
“不知道,估摸着死的可能性大一点。”一杯酒下肚,杨炯的看了一眼院子的桃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对了,王勃呢?”
杨炯今日前来,就是找王勃的。
可很奇怪,如此长时间,白衣王勃还是没看见。
闻言,刘仁轨思索片刻,眼神有些怪异的道,
“他……他早上还在,但方才留下四份竹简,说要我交给李宣,人就不见了。”
“不见了?”听到这话,杨炯呢喃了几句,心中有些失落,
“算了吧。不见好,不见是缘分,我啊,别害了他。”
---------------
大赵帝都,
幽州城的行人码头,不在东南位置。
最好的地方给了广渠门,作为货运来满足幽州庞大的商贸需求。
而南来北往行商路人,登船的地方,却在昔日的幽州楼码头。
故人西辞,白云悠悠。
码头前方,人流涌动,在不少达官贵人的专属高台,停靠着各种花船。
那上面的莺莺燕燕,与此刻孤身赴任的杨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北风袭来,水面涛涛,
正当一身正气的杨炯,因为船只而烦恼时,
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幽州楼码头。
“哈哈哈,杨兄。”
“这里,这里。某六年前说过了,要还你招待我的二十贯,今日给你租了条大船呢。”
身材七尺,脸长眼小,穿上华服一样掩盖不住气质的王勃,嚣张的指挥着一艘乌篷大船,猖狂的破浪而来。
狂生……还是这么狂!
登上甲板,杨炯惊讶的发现,王勃还挺会享受。
一个火炉,煮着鱼羊鲜,还准备了一些青菜,最关键还有一壶上好的清河醉。
放下行李,坐好了位置。
杨炯也不客气,他眼神那么一咂摸,讥讽王勃道,“这一顿,得要你半年俸禄。今个你算是出血了……哈哈。”
“不过,有你相送,杨某死而无憾。”
君子之交谈如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乌篷船头,杨炯夹起一块软烂的羊肉,一边吃一边冷不丁的说,
“勃兄,你有些犯糊涂了。”
“陛下数次邀请你太极宫同宿,目的是要你和我划清界限。你这几个月都闭口不言,恐怕已经得罪陛下了。”
划清界限?!
幽州楼下乌篷船,白云悠悠渡书生。王勃对此嗤之以鼻道,
“怎么划?像那群道貌岸然的人一样,指白为黑,说你贪赃枉法,说你欺负小吏,说你不忠不义吗?”
“嘿嘿……这些事,王勃要能做。早特么在梁国就是大官了。还能混得这么惨。”
说到这里,
王勃忍不住仰头一杯,斯哈一声后,痛快的说,
“我呀……就是有文人病。”
“没有圣人的命,偏偏还有一颗圣人的心。哈哈哈,你说我王勃不倒霉,谁倒霉。”
两个酒樽,轻轻一碰,肝肠寸断皆在其中。
乌篷船上的两人都是大才,
他们太明白了,朝堂上,还有太多的隐患,可惜他们都不能参与了。
先帝周云以道义而兴,很多人的权力都太大了。
可赵国皇帝一旦违背道义,拿回权力,那赵法成了笑话。
可不违背,很多功勋将门就会成为隐患,贻害无穷。
且最可怕的是,这些人目前对赵国忠心耿耿,总不至于人家规规矩矩,皇帝去杀了他们。
方今天下,最不能破坏规矩的人就是赵帝李安。
他的所作所为,必须在法理上说得过去,而且是天下悠悠无话可说的那种。
“你不下去?!你不知道,杨某到不了梓州。”
乌篷船行至广渠门,
杨炯猛然吃惊的看着王勃,不解他竟然不下船。
“嘿嘿……”可吃着羊肉的王勃,丝毫不在意道,
“你到不了梓州,勃也做不了佞臣。咱们一起吧。黄泉路上做个伴。”
长河落日,乌篷船悠悠而走。
杨炯感觉到,一股无尽的悲凉,盘绕着昔日不着边际的王勃。
那是一种信念崩塌的痛苦。
对王勃这种才能的人来说,也许这比在肉体上杀死他还要可怕。
某一刻,立于船头,遥望江水,
负手而立的杨炯长吁一口道,
“你为什么愿意掺和进来,以你的本事,应该可以随便离开。”
“不管是太子还是二皇子,先皇死后,你都能随时抽身的。”
听到这句话,
并排而立的王勃,望着这乌篷船驶向渐渐灰暗的前方,
眼里闪过无奈,也闪过不甘的自嘲道,
“因为……因为我不想我的孩子,将来学着之乎者也,见识到的却是尔虞我诈。”
“我不想他心怀正义,却要做一个恶毒的人。”
“你说是吗?李昂大人,”最后一句,王勃忽然拉高了声音。
杨炯这才发现,一个奇怪的斗笠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乌篷船上。
大江东去,水浪滔滔。
乌篷船上,王勃见李昂不回答,
便仰头长笑,又问了一句,
“自有鹰犬以来,杀的人多为忠善。自有监狱以来,关的人多为冤枉。李昂,你说勃对吗?”
一柄刀光,闪烁在乌篷船。
斗笠下,李昂冰冷的声音响起,“昂只是小卒,不是历史学家。分不清对错,只好听命行事。”
“哈哈哈……可你通知了你大哥。”闻言,王勃大声讥讽道,
“陛下布局良久,青龙至少要摔个大跟头。可因为你通风报信,霍家的实力极大地保留了。因此霍老将军的太尉被皇帝罢免。”
“所以,昂今后不会再出现了。这是最后一次任务。护龙司丁部已经换人接手。”李昂的声音的冰冷,
如果是别人,他早就动手了。
可杨炯、王勃两人,那是他极为敬佩的才子,故多说了几句。
乌篷船随波逐流。
王勃跟杨炯两人,既早知结果,便也无所畏惧。
他们在火炉两侧,谈天说地,美酒美食,好不快活。
一旁的赤虎李昂,此刻,倒反而像是他们的护卫了。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好好好,不错,不愧是幽州楼王才子。”听王勃一曲,杨炯大声喝彩。
红日西沉,黑云袭来。
独立船头,天地悠悠。
乌篷船两侧,千帆而过,一派兴盛磅礴之象。
大地即将灰暗时,
才子王勃忍不住仰头长叹道,“可惜,勃没能解出先皇的疑难。只能补全四卷竹简,留待后人。”
“李昂,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动手吧!”
--------------
赵史记载:
右相杨炯,任内以严酷着称,得罪朝臣无数。
赵正始二年,因被群臣弹劾,赵帝李安为稳定朝堂,迫不得已,将其暂贬蜀中梓州郡,卒于上任途中。
同年,好友王勃南下探视,返程时溺水惊悸而死,年仅二十七岁。
但……后人有野史记载,
几十年后,有幽州官者在江南等地见过两人。
是非对错,真真假假,千年之后,早已随着历史的阴云,永远成了过去的迷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