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再度沉默。
步摇莫跋并未继续追问,只是调整了坐姿,说道:“方才的回答尚可,昨日之事便不再追究。”
汉官一愣,正要拱手恭维一句,却被步摇莫跋抬手制止:“那你今日过来又是为何,既然说本文言而无信,就应知晓,再来一次也不过同样结果。”
“大王,这数千女子你既不打算掠走为奴,只是用作军粮,何必....”正说着,汉官瞥了眼仍在不停叩首的几名女子,抿了抿唇,忽然将所有腹稿碾碎,注视着步摇莫跋,轻声道:“我只想救她们。”
“只想求大王给这些可怜女子一条生路。”
“大王不远千里,率师远征以助使君,此恩此德,使君与下官皆铭感五内。”
“前日使君特命下官备下薄礼,珠宝十斛,粮草千石,聊表寸心,加之大王此番征途所获,想来早已超出军需之数。”
汉官深深一揖,声音愈发恳切:“这八千女子,皆是寻常百姓家的妻女姊妹,若蒙大王开恩放还,既全了大王与使君的情谊,他日传扬开去,天下人必当称颂大王的仁德。”
“此事于大王不过举手之劳,遣返这些女子,大军轻装回师更为迅捷,大王的美名也能早日传遍漠北草原。”
说到此处,汉官忽然跪地叩首:“下官斗胆,求大王念在与使君的金兰之谊,怜这些女子无辜,开恩放她们归家团聚吧!”
说罢,又叩了一次首。
大帐内,死寂无声。
先前不绝于耳的叩首声早已停歇,那几名女子早已力竭,昏倒在地。
步摇莫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金杯纹路,良久,忽然轻笑一声:“起来吧。”
“你方才所言似有几分道理,本王会考虑的。”
汉官身形微顿,眼底骤然迸出一丝光亮,这一次他听出来不是推脱之言,正了正衣冠,再次参拜:“下官叩谢大王恩典!”
“只是考虑,而且还有条件,故不必言谢。”步摇莫跋淡声道:“本王给你一封信,替本王转给你家使君,要是他答应信中要求,这八千女子就全还给你们。”
说罢,不顾汉官表情,命人取来纸笔,开始挥毫。
狼毫在宣纸上沙沙作响,汉官垂手而立,指节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心情有些激荡也有些忐忑。
片刻后,步摇莫跋轻搁玉笔,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将信封装,将火漆印压在信笺上,小碎步递给了堂下汉官。
“本王会等你十五天,但愿能得个两全其美的答复。”
他顿了顿:“为表诚意,我会约束好部众不再进入囚营,那那八千女子,这半月不会少一根头发。”
汉官双手接过信函,指尖触到火漆,还能感受尚存的余温。
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他朝着步摇莫跋拱手,庄重道:“下官必不负所托。”
说完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几女,迟疑了片刻,又道:“下官斗胆,向大王再求一个恩典,不知可否。”
“你想要救这几个奴是吧。”步摇莫跋目光扫过地上昏厥的女子,摆摆手毫不犹豫:“带走吧,另外,你可以去囚营再带走三十人,这一次,你自己挑、自己带。”
说到这,他忽然倾身向前:“放心,许你带活人回去。”
汉官喉头一紧,竟忘了礼数,直愣愣抬头望去。
待回过神,已是深深拜倒:“下官......代黎民百姓,谢大王活命之恩!”
不多时,便在汉官的千恩万谢下,几个女子被汉官亲卫背出了大帐。
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
见汉官远去,一名虬髯将领猛地拍案而起,甲胄铮铮作响,粗粝的手指直指帐门方向:“大王!末将实在不解!为何要答应这小官,莫不是被这狗官的嘴脸给骗了?”
“我们是狼,他们是羊,狼吃肉天经地义,自古以来只有狼吃羊,哪有狼放羊的!”
一名身披苍狼皮的老者霍然起身,重重呵斥:“铁勒!你放肆!”
他花白的须发随着怒喝微微颤动:“大王是翱翔九天的海东青,是统御群狼的白狼王!你一个刚换乳牙的狼崽子,也配质疑头狼的决断?”
那将领闻言自知失言,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得不情不愿跪下请罪:“末将知罪!”
步摇莫跋缓缓抬手,示意老者退下:“摄理王勿要动怒,铁勒不过也是说出了这大帐内大多数人的想法罢了。”
老者脸色一变:“大王....”
才刚蹦出两个字,便住嘴,回到原位。
步摇莫跋看了一眼大帐内的诸将,道:“诸位是不是觉得我部铁骑所向披靡,中原守军羸弱如待宰羔羊?”
“因此我们随时可以南下劫掠,故而根本无需与那些文弱书生多费口舌?”
帐中无人应答,但几个年轻将领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眼中闪过一丝傲色。
年长些的则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
已经道出了答案。
步摇莫跋摇了摇头:“那便大错特错。”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帐中央:“中原这几十年的衰败,不过是他们皇族内斗,自毁根基才导致如此,但你们真当那些耕读传家的汉人是待宰的羔羊?”
“诸位都是马背上长大的粗人,本王也是,说不出什么天下大势,也说不出强弱之分,更不会像那小汉官这般陈明厉害。”
“但有些事,明摆着。”步摇莫跋竖起一根手指,淡声道:“这些汉人占据着最肥沃的土地上千年,而我们只能在草原大漠里与天争命,一场白灾就能让整个部落消失,你们以为,是我们的先祖喜欢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故意把土地让给这些汉人?”
这话一出,一众将领脸色忽然就变了。
“看来都不蠢。”步摇莫跋笑了笑。
“那不过是以前,又不是现在。”铁勒有些不忿:“大祭司早已说过,神州有黑龙窃位,神器旁落,乱世三百年不止,现在一切都在应验。”
“中原王朝自甘堕落,战乱频繁,如同一只受伤的雄狮,而大王乃是不世之英豪,铁骑所至,无坚不摧,就那些瘦弱的农夫又怎么抵挡草原的狼王。”
“再凶狠的狼王也只是狼。”步摇莫跋淡声道:“伤得再重的雄狮也是狮,全力一搏之下,足以让最勇猛的狼王毙命。”
“即便侥幸杀死了这头雄狮,狼王也会重伤,到时闻着血腥味而来的,会是更多饿狼。”
铁勒还有些不服气:“按中原王朝现在这个情况能伤到我们?”
“按现在这个情况自然不能,我们才能如入无人之境,掳获如此丰厚的战利品。”步摇莫跋很是耐心,这个解释不仅是给铁勒说,也是给其他将领听。
“如今的中原,就像一只披着狮皮的羊在统领狮群。”
“只要这只'羊'还在位一日,整个中原就仍是任我们驰骋的牧场”
“但若我们逼迫太多,一点面子都不给这只羊。”
“很快,就会有真正的雄狮按捺不住,撕碎这只假狮子,然后一呼百应。”
“到了那时,我们要面对的,将是一个同仇敌忾、誓死复仇的狮群。”
他走到铁勒面前,拍了拍这位将领的肩膀:“记住,狼群最聪明的猎食方式,是猎物永远以为自己是羊。”
“历史已经证明,惹怒了这些憨厚的农夫,他们是可以放下锄头拿起兵戈的,而被他们惦记上的部落都不会有好下场。”
听到这话,一众将领脸色有些阴沉。
他们自小在老一辈口中自然听过不少中原王朝对他们这些外族的打击。
与中原交手数百年,看似互有胜负,但当这个中原帝国以举国之力去讨伐草原部落时,再强大的草原帝国,都会在铁蹄与怒火中土崩瓦解。
铁勒握紧了拳头,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步摇莫跋看着众将神色的变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回到主位上,轻轻捏起半杯酒:“你们以为,本王答应那汉官,是为了什么仁慈之名么。”
他轻啜一口,冷笑道:“草原上最无用的,就是仁慈。”
帐中将领们面面相觑,铁勒忍不住开口:“那大王为何...”
步摇莫跋抬手打断:“那汉官说'美名能传扬',但你们可曾想过....”
“恶名传得更快。”
“若是我们连最后的脸面都不给中原留,日后若有人揭竿而起...”他目光扫过众人:“待他夺得天下之日,便是清算旧账之时。”
“本王不惧任何对手,但也没必要为这几千女子给后代草原幼崽留下仇恨,埋下祸根。”
“更何况,这次掳掠所得,已经远超预期,和那幽州刺史的谈判若能成,还会有一笔更大的收入,甚至关乎我们部落日后发展。”
“这笔交易,划得来。”
说到这,一众将领终于心悦诚服,纷纷抚胸下拜:“大王英明!”
步摇莫跋仰头大笑,举起酒囊,将乳酒倾入火盆,烈焰\"轰\"地窜起。
.......
囚营,汉官站在辕门,神色呆滞。
数千女子如牲畜般挤在泥泞的围栏中。
有人蜷缩在墙角,有人瘫坐在地。
绝大多数人衣不蔽体,裸露的肌肤上布满鞭痕与淤青。
几个伤势最重的女子躺在血污里,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化脓,隐约可见白色蛆虫在腐肉间蠕动。
“前日是带了一百人让你挑,今日不同,大王说你可随意挑选。”一蛮族军卒嗤了一声,随手一指:“都在里面了,一会选好了带出来。”
“但提醒你一句,那些跟傻子一样动都不会动的只会哭的,还有痩得跟骷髅一般的不要带走,带了也活不了。”
说完也不管汉官反应,转身就走。
呆呆看着眼前所见,尽管汉官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看见眼前这一幕,整个人如同被千斤重锤击中一般,脑袋瞬间嗡嗡起来。
【阿翁,为什么我们叫“华夏”?】
【呵呵,解释起来不复杂却也不简单,‘夏’为礼乐,‘华’为服章,内夏外华,礼文风华兼备,意思就是神州乃礼仪之邦。】
【不懂...那什么是“裔不谋夏,夷不乱华”】
【我等先祖立下规矩,华夏是礼仪之邦,不以强凌弱,不以众暴寡,对待盟友,不背弃信义,对待邻邦,不恃强逼迫,所以同样也反对裔、夷图谋华夏的罪行。】
【若是违背这些准则,于神明是不祥,于道德是失义,于人心是失礼。】
【神州虽强大,却从不以武力践踏道义,正因如此,华夏才能历经千年而不衰。】
【可若别人来侵略我们呢?】
【那便是“夷不乱华”的界限被打破,就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礼,待之以礼,兵,应之以兵】
【先祖之训,是教我们明辨是非,而非任人欺凌。】
【先祖好聪明!】
【呵呵,那是自然,不过如今天下一统,王师所向披靡,天子剑锋所指,四海夷服,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的】
“四海夷服....天下一统...”汉官喃喃自语,藏在袖中的手攥得发白。
跟在身边的老管家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扶住汉官微微发颤的手臂,低声道:“府君可要注意身体啊。”
“四海夷服....天下一统....”仿佛对管家的话语充耳不闻,汉官颤抖地举起双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忽然,他便捂着脸大哭起来。
我可怜的中原女子啊。
我可怜的中原臣民啊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天杀的朝廷!
天杀的蛮族!!
“噗!”
猛地一口鲜血喷出,汉官踉跄几步,身形摇晃几下,便如断线木偶般栽倒。
“府君!”几名亲随一声惊呼纷纷扑去。
老管家面如土色,颤声喊道:“快!快去求大王派......”
六神无主的亲随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得一小童声传来。
“先不说蛮族会不会理会,就蛮族这点医术,便是来了大夫,怕也救不得你家府君。”
众人循声望去,当眼前之人映入眼帘,表情顿时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