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为了她事事办妥,为此甚至还收买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紫蕊,就连老太太面前资历最老的杨嬷嬷他也赏了一笔金银。
杨嬷嬷先前本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每次谢老太太将她传唤过去时,杨嬷嬷也没跟荣安堂里别的丫鬟一样势利眼,反而对她态度和缓,很少刁难。
而这次,谢凌亲自提拔了杨嬷嬷的外甥在府里当亲卫,这样一来,他不在时,但凡她有什么事被老太太给叫过去,杨嬷嬷收了他的人情,自然会加倍地为她说几句好话。
而谢老太太耳根一软,届时火气也消了。
听完谢凌说的这些,阮凝玉忽然喉咙微涩,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谢凌临走前,为了她能在府中过得好些,竟做了这么多……
那句“等我回来”,声音低沉沙哑,于她而言,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望进他那双黑润润的眼,如流淌的一汪清潭,又如墨玉深沉,虽然还是如过去般永远看不透,可里面明摆摆的是独自将她留在府中的难舍和忧色。
她扪心自问,他这个兄长,没有什么做得不合格的,甚至是面面俱到,对她这个表妹的照顾可谓是尽了心,超出了他应尽的本分,为她掏心掏肺。
阮凝玉放在撒花洋绉裙摆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都勾了丝。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与谢凌真的要分别了。
江南……那是多遥远的地方,隔着万水千山……
她更没有想到,谢凌会待她这般好。
他做得太好,他的眼睛太过澄明温和,更是将她的不堪给清晰地照了出来。
一想到自己明明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意,可自己却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阮凝玉便犯了羞耻。
阮凝玉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是不妥的……
谢凌:“你也乖些,老太太每次训你,你便闭着眼睛听着,切勿顶撞,老人家就是这样的性子,爱数落人,但老太太耳根是软的,你也别再傲着性子,倘若你当初嘴甜,顺着毛哄两句便罢了,老太太今时今日也不会这般恼你。”
阮凝玉心里又道,她岂不知道谢老太太人到暮年,脾性心性似孩童,需要人迁就,吃软不吃硬。
但她素来不是个会曲意迎合的,生来学不会低眉顺目地撒娇,何况她在谢府终究是个外人,又何必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谢凌对她的叮嘱,却是真心的。
“知道了。”阮凝玉唇角放松,不再紧绷,那张皎花照水似的脸愈发柔顺,“表哥的话,表妹哪有不听的道理?往后我都听表哥的话,定当收敛棱角,必不让表哥为我忧心半分。我知道,表哥是一心待我好的。”
“江南多雨,表哥莫要忘了带伞,路上蓑衣、木屐也要先备着,也要让书瑶多备上两双防滑保暖的毡靴,需是牛皮裹底的。”
“表妹看书上说,江南之地多春雨,最是缠人,夜里湿气也重,重得能拧出水来,比不得京城干爽,江南的状候与京城大有不同,冷起来也是要人命的,像针一样扎进骨头里……”
“表哥让丫鬟多做几个防潮香包,挂在床头或是书箱里也是好的,表哥最惜书,这次带了不少珍本过去,提前做好准备也是好的,那里秋冬湿冷,衣物被褥易发霉。以免往后忽然下了场雨,届时再做准备便来不及了……”
“江南文士最喜结社唱和,表哥此去若得空,不妨往诗社走走,或许能更快融入江南文人堆里也说不定……”
一没留心,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
阮凝玉不免僵硬了身体,她原是最不喜说软话的性子,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软了语气对他说了这么多,更是浑身不自在,坐立难安。
她才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竟是担心谢凌的。
她将头低下去,满脸讪讪。
谢凌却觉得她的声音像是落在春水里的石子,莺声燕语的,犹如仙籁般,娓娓动听。
他原本不报什么希望,此刻见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反倒像是意外之喜,往他平静如死水的心湖投入了一颗石子。
她还是牵挂着他的。
“表妹所言,我皆铭记于心。”
谢凌眉尾微抬,本想为此露出个雨过天晴、笑比河清的笑容出来。
但见她发间玉簪莹润,微晃如蝶栖,腰背挺直如抽芽新竹,既透着少女的柔韧,又显出世家闺秀的端庄。
她乖巧又规矩地坐在那乌木交椅上,偶尔看向他时,对他万分信赖,如谢宜温谢易墨她们那般,眼中全是对他的敬慕,而没有半点旖念,干净得如同雪后初霁的琉璃瓦。
原本谢凌舒心闲适的那点心思,再望及她这双明净的眸后,瞬间便荡然无存。
她只将他自己当做兄长,也不是一个男人。
即便他借口让她绣一副护套,再三试探,她也从未生出半分旖旎心思。只是依照吩咐绣好后,便将护套送去了他的庭兰居,对他毫无防备之心。
她对他这个兄长满心敬慕与信赖,可他呢?竟对她动了见不得人的念头,甚至还在梦里踏入了那片竹林苑……
那梦境太过真切,竹影婆娑间她鬓发散乱,沾着晨露的裙摆半褪,他伸手触碰她温软肌肤的刹那,连呼吸都滚烫得灼人。他醒来时冷汗浸透中衣,望着帐顶暗纹辗转反侧,既憎恶自己的龌龊,又克制不住地回味梦里的每寸光景。
此后无数个晨昏,他都在这般矛盾中煎熬。
谢凌的心忽然就被刺了一下。
她这般洁白无瑕,而他却溺毙在这隐秘的深渊里。
而自己呢?就算此刻见到她,那股熟悉的、不受控的渴望亦再度翻涌上来。
谢凌攥紧袖口,掐进掌心。
自己还有什么颜面……见她?
越是见到她,越是照出自己的不堪来。
多看她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谢凌此刻狂躁不安起来,攥紧扶手。
但这些情绪,远远比不上离别前的不舍要来得激烈。
一想到要独自将她留在谢府,自己远去江南,便压得他心口发疼。
此后无数个江南雨夜,见不到她的话,雨深夜重,他该怎么捱过去?
谢凌自问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也难免拧下眉来。
谢凌端起茗碗,喝了一口。
她敬自己为兄长,明日远离京城故土,说不定他便能为此斩断妄念也未可知,一寸寸情伤也会因此而得到自愈。
谢凌的心安定了下去,放下茗碗。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她坐在身侧,低眉顺眼的,穿着家常衣裳,愈发楚楚动人。
多看一眼,只会平添几分不舍,自寻烦恼。
过了片刻,阮凝玉便听见他说。
“往后,每月给我写一封家书,我好放心。”
阮凝玉蹙眉,本想拒绝,他一走她便不想与他再有瓜葛了,她本来都想好拒绝的措辞了,可当她抬头时,却望进了谢凌那两道墨色眉峰下的凤眼,沉沉的威压裹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扫过时似有实质,不怒自威,能将人心思都剜得无所遁形。
阮凝玉:“……好。”
在这样的谢凌面前,她根本不敢说出拒绝的话来。
眼见天色已暗,小厨房里预备的饭菜已经做好了。
阮凝玉吐出一口气,便想告辞。
谁知谢凌道:“留下来,陪我吃饭。”
阮凝玉讶然回头,便见他在那拨弄茶盏,也不看她。
“不了……”
谢凌咳嗽一声,眉间说不出来的疲惫,“明日我便走了,陪我用最后一顿。”
这语气,倒是说不出来的理所当然,阮凝玉素知他是个通文达礼之人,可没想到他也竟会厚着脸皮了。前面她看在他生病的份上,多次迁就,可没想到他竟顺着杆子往上爬,觍着脸霸权了一回,也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他说风是风,说雨便是雨。
阮凝玉站着,不知如何回应。
恰在此时,书瑶领着几个丫鬟鱼贯而入,她们手中托着的精致菜色依次摆上屋内的八仙桌。
见她还杵在那,书瑶轻笑着开口:“表姑娘,还傻站着作甚?快些落座,碗筷都替你备好了。”
“大公子一个人用膳,冷清清的怪没趣儿,有表姑娘陪着反倒不孤独了。”
说罢,阮凝玉便转眼被她推到了八仙桌前。
谢凌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丫鬟捧来铜盆,他指尖浸入温水,接过雪帕,从指节擦拭到掌心。
阮凝玉收回目光,也净手。
须臾。
“吃吧。”谢凌声线平平淡淡。
周围安静得只有丫鬟布菜的动静。
阮凝玉却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见她不动,谢凌忽然抬眼,目光似寒潭之水,“可是嫌菜色不合口?”
“表妹想吃什么,我命厨子重做。”
阮凝玉忙摇头:“没有不喜欢,菜肴很好。”
兴许是头一次跟谢凌两个人在桌上吃饭,阮凝玉吃得很慢,也放不开,于是慢嚼细咽的,慢得跟蜗牛似的。
突然,男人夹起一筷翡翠虾仁,越过八仙桌放进她碗里。
“尝尝,厨子新学的浙江菜。”
动作自然得像是过往无数次兄长对妹妹的关照。
阮凝玉掀眼看过去,便见他早已移开目光,烛火在他眉骨投下阴影,那双长目被掩得严严实实。
书瑶执起银匙,挑了块最鲜嫩的鱼肉搁进他碗里。
他喉结滚动,便咽下了鱼肉。
原本以为他将自己留下是有什么意图,这让她适才受惊不已,没想到他竟真的只是让她陪他吃饭而已。
谢凌的吃相极优雅,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也很安静,赏心悦目的,喉结轻滚却无半分声响。
阮凝玉只能乖顺地低下头,吃下了那块翡翠虾仁。
“多吃些,莫要瘦了。”
他的目光,似乎掠过了她的细腰。
阮凝玉将头埋得更低。
许是因明日便要分别,这顿晚膳吃得缓慢,且气氛略有些悲伤。
吃了一会。
谢凌:“待我到江南,便命人给你捎来几匹花色鲜亮的苏绣,江南的首饰,我若是在路上看见什么时兴的,京城里没见过的首饰,到了江南后过几日也命驿卒给你捎来。”
他到了江南后,也会去街市上多看看,平日若是看到什么新奇的土产,也寄给她。
咔嗒一声,汤匙落在碗里。
阮凝玉瞳孔微缩,这句话分量太大了,她何德何能让他如此花费心思精力?
阮凝玉沉吟片刻:“……那便先谢过表哥了。”
这顿饭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漫长,竟眨眼一下便过去了。
待喝完了汤,阮凝玉才知竟过去了两刻钟。
阮凝玉当着谢凌的面用青盐漱口,净手。
丫鬟用雪帕给她擦拭完帕子。
屋里烛光浮动,一地的人影,唯有她那道影子最是袅袅纤妙。
阮凝玉看了眼地上男人的身影,“那表妹便先回去了,明日自当随表姐们一同来给表哥饯行。”
屋内,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挽留。
眼见她跨出了花厅,福财马上跟上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表姑娘,公子吩咐,命小的送表姑娘回海棠院。”
谢凌看着她穿进垂花门,削肩细腰,袅袅身影逐渐远去,如不曾来过般,院子里也落了一地月霜,凉浸浸的。
若他铁了心要将她带去江南,也没人能拦他。
谢凌看了一回,便收回眼神。
福财提着羊角灯,阮凝玉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低头看着地上的青砖。
不知为何,来了庭兰居一趟,反倒让自己的心乱了起来,这种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甚是难受。
心烦意乱之时,她便将自己的裙摆给踩到了,趔趄了一下。
福财见她稳稳立住,松了一口气:“表姑娘,你没事吧?”
定睛一看时,便看见一纸条形状的东西从表姑娘的袖中落下。
被灯火一照,甚是明显。
福财见了,便弯下腰想给表姑娘给捡起来。
谁知阮凝玉却突然急切地拾了起来,急忙将它塞回袖兜中,神色也有些慌张,片刻后便镇定下来,无事发生般地继续往海棠院走。
福财愣了一下,却留了个心眼。
回了庭兰居之后,他便将此事包括细节皆告诉给了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