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唐连长寄予厚望的江夏,此刻的状态可不大好。
应该说是,大老王认定呆毛崽的状态不太好。
大老王看着舱内半天没动静,急得抓耳挠腮。再看看江夏系在腰间那根已浸透油污的安全绳,大老王的第一反应就是上手去拽!
出来吧!人参娃!
刚开始还在和士陆老师感叹:江夏这小子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的序华老师赶紧阻止了他。
就这么干拔,不把呆毛崽拔出问题来才怪!
“不能干拔!快,想办法给他通气,降温!”
可这“狗洞”般的检修口,能进一个人已是极限,哪来的通风设备?吹惯了海风的工友们面面相觑,急得团团转。
“扇风!咱们给他扇风进去!”一个年轻工友猛地喊道。
刹那间,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没有现成的扇子,身边的任何东西都成了工具。
有人抄起沾满油污的安全帽,有人抓起用来垫零件的硬纸板,有人干脆脱下了自己的粗布外衣,还有人找到了两块薄铁皮……
他们挤在狭窄的检修口周围,高高举起手里的“扇子”,对准那黑暗的深处,开始用力地、有节奏地扇动。
“呼——啪!”
“呼——啪!”
“一、二!一、二!”
不知是谁带头喊起了号子,杂乱的动作很快变得整齐划一。膀大腰圆的汉子们鼓足力气,将舱室内相对“新鲜”的空气,一股一股地朝着那个闷热地狱输送进去。
风声汇成了一股虽不强劲却持续不断的“人工穿堂风”,带着工友们焦急的汗水味和粗重的呼吸声,涌向江夏。
就在这时,精神高度集中在“扫描仪”绿框提示上的江夏,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微调确认。精神骤然放松的瞬间,一股突兀的、清凉的气流,拂过了他汗湿的颈侧和耳后。
“咦?”
那感觉太舒服了,像沙漠里的一滴甘泉,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哪来的风?”
这个念头刚升起,他浑身的寒毛几乎要竖起来!
等等!
这他娘是全封闭的传动轴舱!是潜艇水密结构的一部分!哪来的风?
有风,就意味着有漏缝!
在深海里,这等于马上就能去海底龙宫转一圈了!
惊悚的念头让他肾上腺激素飙升,残存的疲惫一扫而空。江夏极其艰难地在“螺蛳壳”里转动几乎僵硬的脖子,将目光和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头部,转向身后那唯一有光源透入的检修口。
然后,他看见了。
检修口外,光线被几个庞大的身影遮挡得有些斑驳。
但他清晰地看到,大老王那张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脸,序华老师紧抿的嘴唇和紧锁的眉头,士陆老师踮着脚往里张望的紧张神情,还有更多熟悉的、或年轻或年长的工友的面孔……
他们挤在一起,手臂高高扬起,手里挥舞着安全帽、硬纸板、工作服、铁皮……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这个方向扇动着。
号子声、喘息声、衣物和空气的摩擦声,混成一片嘈杂而温暖的背景音。那一股股清凉,原来并非来自致命的漏洞,而是来自这一双双急切而有力的手,来自这一颗颗悬着的心。
不是冷冰冰的钢铁巨兽在吞噬他。
是他被一群热乎乎的人,用力地!
笨拙地!
却无比坚定地从那片闷热的油污地狱里,往外拉着!
江夏怔住了。
脸上黑乎乎的油污,似乎被某种更灼热的液体冲开了两道新的痕迹。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得厉害。
最后,只是朝着那片光影和那些晃动的人影,努力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或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知道,他们看见了。
因为外面瞬间爆发出一阵混杂着巨大欣慰和如释重负的喧哗:
“动了!他动了!”
“笑了!这臭小子还知道笑!”
“哎呦我的祖宗诶!你可吓死老子了!”
风声,更激烈的响了起来。
那不再是单纯的降温,更像是一种欢庆的鼓动,一种无言的,只属于这群与钢铁和海洋搏斗的汉子之间的热烈问候。
……
几天后,清晨。
渤海湾畔的沙滩还浸透着夜色的凉意,细沙在脚下微微潮湿。江夏和大老王并排躺在沙滩上,身下垫着脱下来的工装外套,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
天边先是露出一线若有若无的鱼肚白,很快,那白色被染上极淡的妃色,又渐渐透出橙红。海平面像被点燃了一样,一道璀璨的金边猛地刺破晨曦,将堆积的云层底部镀上熔金般的亮色。
红日宛如一枚巨大的丹朱印章,从海的砚台里缓缓盖上来,顷刻间霞光万道,将粼粼波光染成一片跳跃的金红色锦缎。
晨风带着咸腥的活力,吹散了最后一丝倦意。
“以后,”大老王望着那轮日出,闷闷地开口,“别这么玩命了。活儿是干不完的,命可就一条。你卡里头那会儿,老子……我差点以为你得交代在那铁棺材里。”
江夏没立刻回答,只是眯着眼,看那一轮红日从海天相接处猛地一跳,挣脱了最后一丝羁绊,将万丈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向粼粼波光的大海。那光芒温暖而不刺眼,充满了磅礴的新生力量和无限希望。
那红色让他感到温暖,也莫名想起一位老人家用浓重湘音说过的话,他望着太阳,无意识地呢喃出来:“我们……都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啊。”
八九点钟的太阳,
从来不是用来仰望的。
是用来点燃黎明的。
“嘿!”大老王差点气笑,侧过身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合着我刚才说那堆,你是一个字没往心里去是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江夏也扭过头,脸上还糊着黑一道白一道的油污,只有那双眼睛,映着朝霞亮得惊人。
他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大老王:“王哥,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
“你说过的话多了去了!”大老王没好气,“我又不是那小刘秘书,还能句句给你记本儿上?”
“别人都干得,我为什么不能干?”
“你……”
江夏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那轮已跃出海面、光华灼灼的太阳。
“别人都晒得,累得,熬得。我为什么不能干?凭什么我就该特殊?”江夏顿了顿,虚起眼睛看向海面壮阔的锦缎中央,一个修长黝黑的,浪漫晨曦格格不入的钢铁身影,正以一种略显局促的姿态缓缓移动。
“我爹,还有厂里那么多老师傅,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他们没谁觉得自己特殊。这道理,我打小就看在眼里,刻在心里了。”
“你……”
大老王张了张嘴,想骂句“犟驴”,话到嘴边却噎住了。
想想这小子的表现吧,大概在这小子心里,大概从来就觉得,活就在那里,你能干,就该去干;难关横在前面,你能闯,就该去闯。
这无关荣誉,也并非逞强,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爷爷辈这代建设者的朴素信仰——躬耕。
这两个字,似乎早已随着前辈的言传身教,随着这片土地上无数默默奉献的背影,刻进了他的骨血里。就像老一辈在荒原上打井,在戈壁里放炮,在山沟中建厂……不问缘由,不论得失,只因“这里需要”,“国家需要”。
大老王重新躺平,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过了好半天,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之前的担忧和后怕都吐了出来。
“行吧,你小子……理儿都让你占了。”
大老王嘟囔着,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但你也给老子记着,太阳要升起来,也得有山头托着,有云彩衬着!
你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也得先好好的,稳稳当当升起来,才能发光发热,照得长远!下次……
量力而行,听见没?”
江夏看着大老王眼中那份近乎父兄的关切,终于轻轻“嗯”了一声,嘴角扯出一个疲惫却带着点稚气的笑容。
太阳完全跃出了海平面,光芒变得灿烂而温暖,照亮了粼粼波光,也照亮了沙滩上这两道疲惫却放松、带着满身油污与沙粒的身影。
“王哥,你看那早潮号,好像一条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