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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果然清静。

房门合上,街市的嘈杂顿时隔绝。

士绅脸上的谦恭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自顾自在主位坐下,拎起红泥小炉上咕嘟的铜壶,缓缓斟了两杯茶。

将一杯推至士子面前,抬起眼皮,似笑非笑。

“未曾想,如今读书人,也甘为锦衣鹰犬,行此构陷之举。”

士子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抬眸看他。

“阁下之言错了,我本就是锦衣卫,只不过,恰好爱读几本书罢了。”

士绅瞳孔微缩,随即冷笑一声:“陛下想做什么?”

“明明是你我二人的争端,怎的就扯上陛下了?”士子放下茶杯,语气平淡无波。

士绅嗤笑一声:“自纪纲伏诛,锦衣卫指挥使之位空悬至今,由几位同知、佥事暂理。”

“若非陛下暗中授意,你安敢在此设计生事,攀咬乡绅?”

士子闻言,不慌不忙,指尖蘸了点茶水,在光亮的黑漆桌面上缓缓画了几道曲折的线。

“锦衣卫是陛下手中的刀,但这把刀,却是由无数铁石铸就。”

“其中,有采自南疆瘴疠之地的,有取自中原沃野千里的,亦有来自北海苦寒之滨的。”

“来源不同,锤炼之法各异,最终却皆熔为一炉,成此利刃。”

士绅何等精明,瞬间就听明白了弦外之音。

他挑了挑眉,问道:“那你这块铁石,是来自哪里呢?”

士子放下茶杯,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汉王府罢了。”

士绅一愣。

随即,他猛地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爆发出一阵压抑却畅快的大笑,笑得肩膀抖动,甚至抬手擦了擦眼角。

“你说我等曲解太祖之言,你们倒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全往汉王身上推!”

他顿了顿,收敛笑意,眼神里满是讥讽。

“若是天幕未曾现世,你说汉王有夺嫡之心,我或许还会信上几分。”

“可如今天幕早就揭示,汉王夺嫡一败涂地,他自己都断了念想,一心等着外封就藩。”

“你这时候说你是汉王的人,是欺我老眼昏花,还是当我痴傻?”

士子对他的嘲讽恍若未闻,只平静道:“汉王确有一事,需托付阁下,事成之后,前尘不究,两不相干。”

“何事?”

“时机未到,待汉王需用时,自会有人告知。”

士绅脸上的讥笑更浓,他拍案而起:“免谈!你我这就去见官!”

“纵使我仆殴你、触犯《大诰》有罪,亦可辩称是你蓄意挑衅、设局陷害!”

“闹将起来,最多判我个管教不严、赔你汤药银子!”

“你想凭此拿捏我?做梦!”

士子静静听完,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凑近士绅耳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阁下所言极是。”

“但是,我若举报你心怀前元,痛恨太祖,你说朝廷会不会彻查一番?”

他顿了顿,看着士绅疑惑的神情,似笑非笑道:

“你家城南老宅,槐树向阳方的第三块青砖下,有一个藏着银冬瓜的地窖。”

“地窖里,东面墙上挂着一幅前元末帝的画像。”

“画像下的樟木箱中,放着一套前元三品官服、一顶貂蝉冠、一双皁皮靴。”

“皆是百年前的老物件了,保存的很用心。”

士绅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指着士子,声音都在发抖:

“你们这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

士子直起身,后退半步,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脸上露出一抹近乎天真的疑惑:“阁下何出此言?”

“那画像丝帛老旧,题款印章俱全。”

“那官服制式、纹样,乃至熏染的香气,皆非本朝所有,更非近人能仿。”

“我区区一个穷书生,哪有这般能耐,弄来这些百年古物,悄无声息放入你家地窖?”

“你们锦衣卫办事,就是这般龌龊?靠着栽赃陷害,构陷忠良吗?”士绅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

士子却歪了歪头,眼底满是戏谑:“我是锦衣卫吗?”

“方才不过是阁下猜测,锦衣卫的腰牌告身,你可曾见到?”

“谁能证明我是锦衣卫?”

“朝廷的档册上,可没有我这一号人。”

士绅猛地想起方才士子那句“我本就是锦衣卫,只不过爱读书罢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慌忙收敛怒容,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小郎君既有才学,何不走科举正途?”

“我认识几位当世大儒,若小郎君愿意,我去请他们来做你的授业恩师,保你……”

“不必了。”士子打断他,语气淡漠。

“两条路,你选一条。”

“要么,答应帮汉王办一件事。”

“要么,咱们现在就去见官。”

“你告我罗织罪名搞文字狱,我告你意图谋反。”

士绅愣住,下意识反驳:“你方才不是说怀念前元吗?”

他心里清楚,怀念前元在本朝算不得什么大罪。

当年太祖开国,不少前元遗老宁死不肯出仕,扬言要为元朝守节,太祖恨得牙痒痒,最终也没真把他们怎么样。

但意图谋反,这可是灭族的滔天大罪!

士子俯身,声音又压低了一分,像毒蛇吐信:“是啊,你那地窖里,现在没有盔甲、火器。”

“但不代表……一个时辰之后也没有。”

士绅双腿一软,若非扶着桌沿,几乎瘫倒在地。

他瘫坐在椅子上,声音干涩:“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应天府中,比我显赫、比我能耐者不知凡几!”

“老朽平日也算安分守己,与人为善,即便偶有……也绝未伤天害理!”

“小郎君,你我可是祖上有何仇怨?”

“你说出来,老朽倾家荡产,也愿补偿!”

他绞尽脑汁,想遍了所有可能的缘由,却听士子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不为什么,只因为,你家的地窖,最好找。”

士绅茫然抬头。

“你把偌大一个银窖,设在早已不住人的城南老宅。”

“怕引人怀疑,又不敢多派人手,只留一个耳背眼花的老苍头守着,每月打扫一次。”

“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那破败老宅的地底下,藏着一个堆满银冬瓜的大地窖。”

士绅苦着脸,欲哭无泪:“所以……我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士子点了点头,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只办……只办一件事?”士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声问道。

“只办一件!”士子斩钉截铁。

士绅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警惕。

“可你若是拿这件事当把柄,日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我,我该如何是好?”

士子闻言,面色一肃。

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面向皇城方向,举起右手,三指并拢向天立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

我,今日在此立誓:若此次之后,我再以地窖之事,或另寻他故,要挟阁下做任何不愿做之事,便叫我祖宗十八代,皆堕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叫我本人,断子绝孙,血脉就此而绝,死后无人祭祀,魂灵漂泊无依!”

誓言狠毒无比,在寂静的雅间内回荡。

士绅听得心惊肉跳。

他下意识的伸手,快速扯了一下士子下巴上那层修剪整齐的短须。

是真的。

有根须,不是粘的。

对方绝非宫中内侍。

太监无后,发此毒誓毫无意义。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多少信了几分。

毕竟,再忠心的鹰犬,也绝不会拿祖宗和血脉发这种毒誓。

他却不知,士子垂下眼帘时,心中一片漠然:我自是信守承诺,不再找你。

可我的同僚、我的上司、别的什么人再来寻你,又与我何干?

士绅犹豫再三,终是咬了咬牙,问道:“要我做什么事?”

士子淡淡吐出四个字:“等通知。”

士绅的心又悬了起来,忍不住追问:“该不会是要我跟着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吧?”

士子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唐的话,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连连摇头。

“阁下何出此言?”

“汉王殿下忠孝仁义,对陛下孺慕至深,对太子殿下友悌有加,乃天下公认的贤王典范!”

“怎会行此等无君无父、祸乱江山之事?”

他语气真诚,表情严肃,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士绅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那最后一点疑虑,反而烟消云散。

他彻底确定了。

这小子,背后站的,根本不是汉王。

或者说,不完全是汉王。

能调动锦衣卫暗中力量,行事如此诡谲狠辣,布局如此深远,又对“贤王”二字咬得这般意味深长的……

只有那一位。

那位如今稳坐龙椅,却对天下,尤其是对江南,从未真正放心过的永乐皇帝。

而汉王,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把好用的刀,一个随时可以推出来承担“恶名”的儿子。

是啊,汉王可真是“贤”。

整天替父亲背黑锅,收拾不好明面处理的人和事,能不“贤”吗?

士绅瘫在椅中,只觉得浑身冰冷,又有一丝荒谬的想笑。

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我,等通知便是。”

~~~

北京。

方才刚背了“建议应天府放开宵禁试点”这口黑锅的汉王朱高煦,瞥着天幕影像,咂摸了下嘴,冷不丁冒出一句:

“啧,瞧瞧人家这棍首,义气!”

“规矩立得明白,地盘罩得安稳,手底下那群混不吝的都服帖。”

“颇有几分古之游侠的风范。”

明代光棍有两种含义,一指单身汉,不过这种用法很少。

第二种则指地痞流氓,常见于公文。

地痞流氓是光棍,所以流氓头子就是棍首。

朱棣闻言,眉梢一动,目光从光幕上挪开,落到汉王脸上。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刺耳呢?

合着朕这当皇帝的,还不如个市井棍首讲道义、守规矩?

他鼻腔里哼出一股冷气:“老二,你在影射谁?”

汉王一脸“我可不敢”的表情,摊手道:

“爹,儿臣哪敢影射谁?”

“就是看个热闹,发句感慨。”

“儿臣就是觉得,往后再背什么黑锅,咱能不能事先通个气,商量着来?”

“您看啊,就算是买卖,也得有来有往不是?”

“您给点实惠,儿臣我讨价还价一番,哪怕最后接了,心里也舒坦。”

“您不能回回都这么冷不丁往我肩上一撂啊,明面上的也就罢了,背地里,还不知道替我‘认’了多少呢!”

朱棣眼睛眯了起来,盯着汉王。

这小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纯粹瞎猫撞上死耗子,在这儿咋呼?

“朕何时背地里让你背黑锅了?”朱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汉王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手指头直接戳向一旁坐着努力减少存在感的赵王朱高燧。

“别的先不提,就说老三!”

“他什么时候正经管过锦衣卫那一摊子?”

“现在可好,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全天下都以为锦衣卫是赵王在背后攥着!”

朱棣面不改色:“那是后世之人胡编乱造,恰巧被天幕显了出来,百姓无知,以讹传讹罢了。”

“得了吧,爹!”汉王嘴一撇,满脸不信。

“您要是真想辟谣,早就金口一开,发道旨意澄清了。”

“可您不但没澄清,我估摸着您还让下边的人顺水推舟,默认了吧?”

朱棣心下微诧,还真让这憨货蒙对了几分?

他确实存了让赵王分担些锦衣卫“恶名”的心思。

有些事,有个皇子王爷在前面挡着,比他这皇帝直接操纵要方便些。

汉王瞅见他爹那一瞬间的细微停顿。

果然!

我就知道!

就爹那深沉曲折的帝王心术,这种废物利用、让儿子顶缸的事,他绝对干得出来,且干得顺手无比。

朱棣见糊弄不过,干脆松了点口风,“行吧,往后明面上的事,朕与你商量。”

汉王得寸进尺:“背地里的也得算上!”

“咱们亲父子明算账,明里暗里都得商量着来!”

朱棣脸色一板,拿出了皇帝的威严,语气理直气壮:“朕从未暗中让你背过黑锅!休得胡言!”

“你若拿得出真凭实据,朕便认了!”

“若是凭空诬告,朕便治你一个诬蔑君父之罪!”

正所谓锣鼓听声,听话听音。

汉王多了解他爹啊,这反应,这语气……

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恍然大悟:“爹!您还真干过啊!”

他搓着下巴,开始飞速回忆,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上次北伐,外边传我吃空饷。”

“我琢磨着,我麾下顶天了也就百十号人的虚额,怎么后来传着传着,变成我吞了上千人的饷银?”

“我当时还纳闷,谁这么能编……”

“合着多出来的上千份,是爹您在吃啊?!”

“放屁!”朱棣这下真有点恼了。

“朕是天子!”

“朕要用钱,直接调拨便是,还需贪那点空饷?!”

“你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

汉王缩了缩脖子,嘴里却还小声嘟囔,确保他爹能听见:

“那可不一定……内帑和国库,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方便嘛……”

朱棣额角青筋一跳,抄起手边茶盏就想砸过去。

汉王见状,身手矫健地蹿起来,一溜烟就窜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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