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晚十点二十二分，新月高悬夜空，柔和的月光包裹着辛苦领完工资，踏上回家路途的柴机厂职工。
但陈东莱却无法下班。工人们甫一领完工资，他就赶忙带着明月照一道驾驶着那辆随他征战多年的三厢夏利，向着东岸的市委大院疾驰而去。
工作组的命令如疾风骤雨般袭来，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才刚刚发布的文件，晚上就要立刻召开会议。这种急迫的节奏，让陈东莱不禁心生疑虑，仿佛能从这紧凑的会议安排中，嗅到市领导们焦虑不安的情绪。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明月照，正对着后视镜，略显焦躁不安地摆弄着她那如瀑布般垂落的长发；显然，对于工作组强制要求深夜开会的命令，她早就有所不满了：现场的抗议职工早就散去，事态已经不再紧急，有什么事情不能放在白天说？
“你和张饮冰熟吗？”明月照的声音清脆而略带一丝冷漠，“这人靠不靠谱？不会赶着趟找我们单位要钱吧？”
她出任一把手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明白了财权的重要性。在市财政已经见底的状况下，城投公司作为唯一还能拿得出钱的单位，在整个石梁市二十几个局、部、委、办里面，几乎成为了说一不二的存在。
可以说要不是常务副市长汪千龄还压在头上，明月照感觉自己几乎就是全石梁名副其实的钱袋子。这两个月以来，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各大机关的领导宴请她和城投公司党委班子的成员。上至分管文教卫的副市长，下到鱼泉一中、市二医院的院长，求到她头上的领导干部几乎是数不胜数。
广结善缘有好处，明月照从小在父亲那里耳濡目染，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这些日子里她借着职务之便，已经和几个大单位达成了协议，用手头的资金收购了一批各大机关单位的地产，缓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同时也让自家公司的财库逐渐见了底。今天晚上的十八万，已经是石梁城投能掏出来的全部现金了。如果工作组还想从城投榨出油水，那绝对会影响到她们公司的资金链。
听到明月照的疑问，陈东莱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双眼因为长时间的工作而显得有些酸涩发胀，他用力地揉了揉，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撤地设市那阵子，我和他打过交道。”陈东莱回忆道，“他当时是领导小组的老大，给我的印象还不错，总体来说，是一位相当好相处的领导。”
然而，明月照对于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哂笑，那笑容中似乎夹杂着些许不屑。她的神情倦怠，仿佛下一秒就会沉沉睡去，但她的问题却依然犀利。
“我问的是张饮冰的背景。”明月照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他的履历和后台。”她的手指轻轻在车窗玻璃上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陈东莱一边拨弄方向盘，驶入了第一曦江大桥，一边回忆着这位大佬的人生轨迹。良久，直到开到了大桥尽头，他才开口道：
“饮冰书记是高校干部出身，六十年代毕业于石梁师专，因为成熟稳重的性格被校领导相中，招去当了女婿，理所当然地留校。之后便是一路坦途，从历史系的讲师调到校办当副主任、校团委书记，最后一路干到校长。”
“呵。”
明月照冷笑一声，神情略有不屑：“女婿出身，又是在教育系统解决的级别，团委工作，多半也没多少工作能力。让他来挂帅工作组，真能解决柴机厂的问题？”
听闻此言，陈东莱忍不住撇了撇嘴，从座位旁边取出一个保温杯：“下午泡的红糖水，知道你今天不舒服，一会儿收敛一下脾气。”
他一边把市委大院的通行证摆在挡风玻璃前，一边在心中暗道：你家老爹明镜高不也是在教育系统里解决的级别？要不是靠着七七学社的身份，破例被提拔为江安医学院的副院长，怎么可能会有日后的飞黄腾达？
再说了，谁给你明月照看不起团系干部的底气？这种话当着自己的面说说也就罢了，要知道新任省长宋显扬就是团的第一书记外放，如果让有心人听见后拿出去当做谈资，指不定要给明镜高惹麻烦！
看来是一把手当久了，把官威养出来了……
见到挡风玻璃后面的通行证，一名保卫科的干事快步上前，用手势示意陈东莱降下车窗：“陈科，非常时期，需要同行人出示一下证件。”
明月照翻着自己的公文包，微微皱眉：下午被市政府的电话催的太急，拿着钱就匆匆开车赶赴柴机厂，哪还顾得上什么证件？
她大晚上被叫来开会，本就一肚子窝火，加上生理期导致的情绪变化，当下就想发作；好在陈东莱从她的公文包里翻出了一张明月照的名片，递给警卫：“这位是城投公司的明经理，走得太急证件没带全，有劳通融。”
按道理说，机关大院的值班警卫通常会记牢各大单位一把手的座驾车牌号和长相，以便在工作中予以方便；但石梁城投才刚成立不久，明月照本人又不常与市政府领导往来，因而没有在保卫科“挂上号”。
好在保卫科的警卫并非完全没有眼力见，伸手接过陈东莱递来的名片，仔细端详一阵后便立刻放行。
见她余怒未消，陈东莱轻轻捏了捏明月照的手，适时把话题继续转移到张饮冰身上：
“当上了校长，解决了副厅级后，饮冰书记才趁着干部年轻化的风潮，调到了行政单位；在省教育厅干了两年副厅级的督学，此后才转到石梁行署当副专员。据说后台不硬，只是一位分管文教卫的副省长，现在已经退休了。”
把夏利在车位上停稳，二人这才熄火下车。月明星稀，但整座大院却灯火通明，显然是因为今天这场事件的余波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