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蕖从马车下来,刚从明月行馆专门停马车的侧门走进第二进院落,就看到冲谦老道坐在院子里,端着一碗冰饮子在慢慢的喝着,他旁边的小方案上还摆着一盆贵妃红酥山。
裴云蕖顿时一怔,“前辈,你怎么在这?我听说你不是关闭了宗圣宫,说闭门不出,谁进宗圣宫就宰了谁么?”
“顾十五那小子喊我师兄,你也别喊我前辈了,以免乱了辈分。”冲谦老道看着她惊讶的样子,倒是有些得意,“你都想不到我说了这样的狠话之后没在宗圣宫,这长安城里的人自然想不到。到时候万一有人要对付你,那就少算了我这一个,肯定得吃大亏。”
“师兄你这脑子好用。”裴云蕖马上眉开眼笑的拍马屁。
她的做派可和顾十五不一样。
顾十五看着他这师兄牛气哄哄又不给他好脸色看的时候,他就喜欢想着办法损他这个师兄,两个人好像天生八字不合一样,但裴云蕖则和他相反。
冲谦老道喜欢听什么,她就说什么。
“也不知道你看上我那师弟什么。”冲谦老道看着裴云蕖顺眼,但嘴上却忍不住数落那个和他八字不合的师弟,“好日子还没享受到,糟心事倒是一箩筐,就会连累你。”
裴云蕖笑着在他身边坐下,道,“就是,等他回来你好好教训教训他。”
冲谦老道这才不背后蛐蛐顾十五,喝完碗里的冰水之后,才吃着那贵妃红酥山道,“这玩意怎么做的?”
裴云蕖笑着解释道,“这是先将奶酥加热融化,制成山形,伴点蜂蜜和汤汁调味,然后放入冰窖冷冻,考究一点的就是这种再用些果浆或是鲜花汁调色。”
冲谦老道顿时郁闷了。
这做法自然是不难,但难的是宗圣宫可没有冰窖。
长安有冰窖的地方也没几个。
裴云蕖马上又笑道,“师兄你对这类玩意的制作有兴趣,就不用找别的地方,五皇子那新修还未完工的院子里就有冰窖。还有一种冰酪做法更简单,但我觉得比这酥山更好吃,就只需用碎果肉和果汁混着牛奶放冰窖里冰就行了。”
冲谦老道眉头大皱,“五皇子的宅子至少还得大半年才有个样子,冰窖倒是已经做完了?”
裴云蕖这下倒是有些得意起来,道:“厨房和冰窖,还有水亭这些享受的东西,是我出主意让五皇子先吩咐匠人弄完的。师兄你想想,长安这种热气腾腾的时候,替他干活的那些匠人若是每日都有个两三碗这种加了乌梅的冰饮子,中午还能在水亭里睡一会,吃饭又吃得好,这些匠人干活自然卖力,肯定个个都说他好,自己的冰窖做这些玩意花不了大价钱,但在外面去买这玩意,最便宜的时候七八个铜子一碗,贵的时候要三十个铜子,那些匠人买得起也舍不得喝。”
冲谦老道愣了愣,看了裴云蕖一会,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顾十五这狗东西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居然能找到你这样的媳妇。”
裴云蕖拍马屁拍了半天,倒是被冲谦老道这一句话拍得心花怒放,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有可能上辈子我欠了他不少钱?”
冲谦老道难得的笑了笑,端着那酥山又吃了几口,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我听说太子已经正式被废了,要流放黔州,那是不是要换个皇子做太子?”
裴云蕖点了点头,解释道,“除非皇帝身体状况不佳,或是有什么特殊事件,最短就会在七日之内就完成太子的更替,但眼下是没这样的必要,按我打听到的消息,皇帝会慢慢考察,按照惯例,可能至少要一年半左右。”
冲谦老道拿勺子敲了敲放着酥山的盆子边,说道,“万一五皇子因为你让他做的这个冰窖而在长安口碑爆棚,若是因为得了太子之位,你说他该怎么谢你?”
裴云蕖一愣,又忍不住笑出了声,道:“那他怎么着也得给宗圣宫配两个冰窖。或者一个冰窖一个火窖炉。”
冲谦老道顿时好奇起来,“火窖炉有什么用?”
裴云蕖笑道,“就是那种在地上挖个深坑做成的大烤炉,具体怎么做的我不知道,但就是可以用来烤特别大的东西,把整个骆驼和整个野驴吊下去烤都行,烤得还特别均匀,特别入味。我父亲说曾经在胡人的地盘吃过用这种方法做的烤骆驼,那滋味当真不一样。烤个羊什么的,那就太简单了。”
冲谦老道却又大皱眉头,“这么整个吊进去烤,火力若是周布,烤得均匀固然不错,但想要腌制得入味,那要耗费的香料就太多了。”
裴云蕖笑得花枝乱颤,“我说师兄,人家都靠着这个成了太子,万一将来要做皇帝,那我们烤个羊烤个骆驼,吃他点香料还不行?”
冲谦老道顿时心情大好,道:“顾十五那狗东西将来要是哪里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帮你骂他。”
裴云蕖顿时连连点头,然后故意贼兮兮的轻声说道,“师兄你要胡椒不?我从库里拿些胡椒给你,还有安息茴香也有。”
冲谦老道才刚犹豫了一下,裴云蕖已经喊来了人,悄悄交代了去拿了。
一会冲谦老道看着方案上摆着的两罐香料,忍不住有些出神。
怪不得长安人都说裴二小姐厉害,估摸着自己在这明月行馆住着住着,裴云蕖就变成自家人,顾十五那狗东西就反而变成外人了。
正说五皇子,五皇子就到了。
五皇子下了马车就一脸愁苦的样子。
不过走进来看到冲谦老道在慢条斯理的吃着酥山,他也是一愣,“您老怎么在这里?”
冲谦老道顿时又得意,道:“虚者实之,实则虚之。你的那些老师没教过你么?”
五皇子有些佩服道,“此计甚妙,长安人绝想不到你放出这样的狠话之后,人却不在宗圣宫,但万一真有人闯宗圣宫怎么办,你又不在那,那不是…那不是露了馅?”
他原本想说那不是说了大话却做不到,但面对平日里一向看谁都不顺眼的冲谦老道,他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个词。
冲谦老道却胸有成竹得很,“我让黑团团弄了些狸奴在宗圣宫周围蹲着了,但凡有人真想闯山,黑团团能对付的,顺手就对付了。它对付不了的,记住那人的味道,我早砍晚砍都不是砍?”
五皇子顿时挑了挑大拇指,“您老厉害。”
“你怎么一副屙屎屙不出来的样子?”裴云蕖喊人拿来冰饮,看着五皇子愁眉不展的样子,忍不住取笑道。
五皇子马上大吐口水,“太子倒是被发配黔州做清闲王了,我这几天却一直受召入宫议事。”
裴云蕖顿时乐了,“皇帝该不会真想立你做太子吧?”
冲谦老道点了点头,“看来烤骆驼有希望。”
“烤骆驼是什么鬼?”五皇子看着裴云蕖和冲谦老道的样子,顿时更加蛋疼,“说正事,父皇知道李氏机要处那两拨人赖在明月行馆蹭吃蹭喝了,他和我说的意思是,这些人投靠你和顾十五了,他就管不着,反正不用他出钱养就挺好,但祖龙地宫的事情,最近让我们最好不要掺和,等到顾十五回了长安再说。我琢磨着他和我说的那些话的意思,是先让李氏机要处自己的人收拾李沉山的那部分嫡系,但李沉山的那部分嫡系也没那么好对付。最关键的是,祖龙地宫没那么简单。”
“祖龙地宫没那么简单是什么意思?”裴云蕖认真起来。
五皇子轻声道,“祖龙千古一帝,哪怕长生不得,恐怕至少也不想让人破坏他的帝陵,之前扶风郡法门寺那地陵的有关军情传至长安之后,我父皇就忍不住联想,一名佛宗大能执念都已至如此地步,那这千古一帝和无比忠诚于他的,甚至愿意殉葬的那些军队的执念,又会到达何种地步?祖龙的设计是利用地宫大阵重生,那他的后代,乃至后世的人破坏地宫大阵的设定,他无法重生,即便肉身消散,那这地宫大阵既然比法门寺那泥莲尊者布置的法阵强大不知道多少倍…若真是因此形成灾厄,这灾厄会是何等的级数?这恐非人力所能抗衡。”
裴云蕖大皱眉头,道,“皇帝既然这么说,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凭空猜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五皇子郁闷道,“南诏割据的事情还未弄完,又来个李氏机要处的内斗,现在倒好,又出这档子事情。”
“忧这忧那,有些太子的范了。”裴云蕖笑了。
“别和我提太子这两个字,我听见就头疼。”五皇子连声叹气。
“对了,我给你们看个好东西吧。”裴云蕖突然眼珠子一转,想到个事情,她马上笑眯眯的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东西。
五皇子一眼瞧见是个箭簇,一看那银灰色的色泽,他不由得一愣,“这不就是个惊风箭的箭头?”
“什么破玩意。”冲谦老道当然知道惊风箭是什么,但惊风箭这种东西对八品修士可是没啥用处,而且这箭头一看就是用过的,应该是折断了的惊风箭残骸上拆下来的。
但他刚鄙视的说了一句,突然感觉不对,一下子放下了吃了一半的酥山,直接真气一卷,将这箭头卷在了手中。
嘶……
他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神通物?”
神通物?
五皇子一下子愣住了,他凑近去感知,果然感觉到这枚箭簇之中蕴含着一股强大的神通气息。
一枚惊风箭的箭头怎么可能变成了神通物?
冲谦老道微眯着眼睛,满脸凝重的掂量着这箭簇,眼睛余光里看到裴云蕖得意的笑着的样子,他也反应了过来,“这是某个八品的神通造就的神通物?”
“这都能一下子看出来?”裴云蕖也忍不住对着冲谦老道竖了竖大拇指。
“城里又多了个八品大修士?”冲谦老道看着裴云蕖,心里的震惊就像是清晨河面上的薄雾一样自然升起。
裴云蕖点了点头。
又马上补充了一句,“这个八品可以送神通物给我,但他不问江湖纷争,所以你们也别问这个八品是谁,也不要去查。”
五皇子何等聪明,他一下子就猜出了是陈屠。
只是陈屠那人突然之间成就八品,他却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愣了一会之后,他才点头道,“我只当不知道这件事。”
冲谦老道慢慢的将手中的箭簇递还给了裴云蕖。
他不再说话,又端起那份酥山吃了起来。
在来到明月行馆之后,贺海心已经大致和他说过了明月行馆和李氏机要处为何会变得现在这样水火不容。
当贺海心和他说过李沉山和李沉山的嫡系的想法之后,他在喝着那碗冰饮子的时候,他便不由自主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夏日,他师兄在宗圣宫里和他说过的一番话。
他的师兄当时拿着一个价值惊人的御赐琉璃罐子,却只是抓了些萤火虫在里面看着玩,然后又和他说道,“师弟啊,你知道吗,修行者的世界,总有一天会消亡的。”
他就感到很奇怪,问为什么。
他师兄说道,“就是一种直觉,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存在一种自然的规律的。你看这世上,最强大的生灵盛极一时之后,总是会慢慢消亡。仿佛当一个群体吞噬了所有气运之后,就会自然的衰弱。那些洪荒巨兽,那些龙,都是一样。我感觉修行者也会如此。”
冲谦那时候还不是个老道士,他听着他师兄的这番话就没有多少感想,他甚至就觉得自己师兄只是当时心里有什么别的事情,随口一说。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的年纪增长,随着他所见的事情越来越多,随着他的修为也到了世间最顶层的行列,他却也有了同样的感觉。
进入了这样的盛世,不管李氏机要处的这名巨头有什么想法,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大唐并没有刻意的制约修行者的世界,相反,修行地和修行者的数量是增多的。
然而整个修行者世界的气数却似乎并未有所增长。
八品修行者的数量,是在连年减少的。
在修行者世界鼎盛的年代里,哪怕是乱世,似乎总是世间消亡了多少强大的八品大宗师,之后又会悄然的生出多少来,气运似乎总能悄然的维持平衡。
但从隋末开始,这样的平衡却似乎一破再破。
去年王夜狐和林甫离开世间的那场变故里,世间消失了很多的八品大修士,高丽、天竺…接着八品修士的数量一低再低。
仿佛原本属于修行者世界的气运,渐渐变成了这盛世大唐的文采,变成了那些诗人,那些匠师的才华横溢,变成了盛世里商人们的财富,琉璃瓦上的光辉。
除了他那个狗师弟顾十五,这种似乎燃尽了整个堕落观的气运而诞生的怪物,迟早进入八品的存在之外,整个修行者的世界似乎沉寂得很,但如今,默默出现的一个八品却让他有了异样的感慨。
修行者的世界或许终究会消失,但不会是现在。
……
朝阳已攀上城头,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辽东边陲的雄城。薄雾散尽,大行城的全貌清晰地展现在天光之下——青灰色的城墙被镀上一层暖色,砖石的缝隙间爬着几丛倔强的野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箭楼上的旌旗舒展着,旗面被照得透亮,玄色的\"唐\"字在风中时隐时现。
城头的戍卒们已结束换岗,铁甲被晒得微微发烫。他们拄着长矛站在垛口边,额角沁出细汗。有人解下皮囊灌了口水,水珠顺着胡须滴在城砖上,转眼就被晒干。远处的山野完全苏醒,林梢泛着翠亮的光,一群飞鸟掠过天际,翅膀上跳动着细碎的金芒。
城下的护城河波光粼粼,水面浮着几片柳絮。几个早起的妇人挎着木盆来到河边浣衣,棒槌声惊起了芦苇丛中的野鸭。城门口已有商队排队等候查验,骆驼的铜铃叮当作响,混着守城士卒的呼喝声,惊飞了城楼上栖息的鸽子。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东门传来。一骑斥候风尘仆仆,战马口吐白沫,显然是一路狂奔。守门士卒立刻上前拦阻,那斥候高举令牌,嘶声喊道:“紧急军报!速报将军!”
城楼上的鼓声骤起,沉闷的“咚咚”声传遍全城。校场上的操练戛然而止,街市上的喧嚣也瞬间凝固。人们面面相觑,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大行城主将,折冲都尉陈守义正在府中研读兵书,闻鼓声霍然起身。
他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眉宇间刻着边关风霜。
但在看见疾风般掠入的亲兵脸上挂着的惊喜若狂的神色,他顿时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时,这名亲兵已经单膝跪地,双手呈上军情急件,同时颤声道,“将军,盖牟城方向紧急军情,盖苏文率将领共计七十五名,归顺于顾道首,盖牟城,现在是我们的了。”
“什么?”
陈守义可能起身太快,大脑之中竟是一片眩晕,“顾道首?盖牟城我们的了?”
单膝跪地的亲兵咧了咧嘴,明明笑着,嘴里却发出了哭声,他此时说不出话,只是将手中的急件硬生生的塞进一时还呆着的陈守义手中。
陈守义呼吸都停顿了,他看着手中的这份紧急军情,看着看着他感到整个脑袋都快炸了,“这是真的?这真不是胡咧咧?”
亲兵嘴咧了好一会,才终于冒出句完整的话,“将军,上面盖着裴国公和胡将军的印呢。”
陈守义的十指一抖,几乎直接扯烂了那封军报。
他猛然抬头,声音莫名沙哑,“传令骑军,备马备甲,准备出征!”
他叫了这一句,转身就冲出厅堂去取自己的铠甲,以往随手可以披挂好的三层甲衣,此时却一层都穿戴不好,他突然仰天大笑,“好!好!顾道首真乃神人也!老子今天不穿甲了,就这样过去给他磕一个!开仓,取酒!带几头羊过去!”
当陈守义就穿着一身短衣骑马率军冲出城门时候,整个大行城的军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盖牟城被拿下来了!”
“什么?”
“现在盖牟城已经换上了唐旗!”
“怎么回事?”
“咱们大唐顾道首就在裴国公的军中,他昨晚上单独一人去盖牟城外挑战整座城,然后一个人面对三万守军的盖牟城,把他们硬生生打服了,连骷髅将军盖苏文都直接降了!”
“啊!啊!…”
当传令官带来的军情在整座城传递开来,整个城都疯了。
作为辽东防线的最重要军事要塞,大行城的军士或多或少都有过和高丽军队交手的历史,盖苏文和其部将都是些什么人,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盖苏文这样的人都直接降了?
但接下来军情密报的细节更让整座城陷入疯狂。
顾道首彻底击溃了盖牟城守军的士气,盖苏文表示要在日出之后就率军投降,但顾道首竟然还和盖苏文说,用不着太早,因为他得回去好好睡一会。
这压根就是不怕节外生枝啊。
真乃神人也!
“顾道首!顾道首!顾道首!……”
一时间,整个大行城里到处都在呐喊。
和顾留白预料的一模一样,果然没有人觉得他那两句话是装逼。
酒肆的掌柜直接踢碎了酒坛的封土,喘着粗气将酒坛搬到街上,大叫着为顾道首贺,今日这些浊酒随意畅饮。
铁匠铺的一群汉子抡起铁锤,将烧红的铁坨坨砸得如同铜锣般作响,连垂髫小儿都举着木刀,在巷弄间奔跑呼号,叫道做人当做顾道首,结果反倒引起诸多大人的哄笑,“世间哪来第二个顾道首。”然后这些大人却是又切削树枝弄成剑形,丢给这些小儿,“光有木刀不行,好好练剑去。”
一时城中道边那些荒草杂树新冒的枝芽纷纷遭殃。
随着紧急军情的不断传递,军情所到之处,城城欢庆,城城如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