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已经不是前一幕的怒颜,白底面具上挂着的是志在必得的意气,他靠着徐昶,说:“徐大人目光如炬。她确实比大部分宅中人都有天赋,可那性子,实在难驯。”
徐昶高深莫测,道:“诶,那娃儿一看就知其秉性。是个野心大的姑娘,和闫家丫头比起来,这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才是最好的棋子。”
掌事狐疑问道:“当真要用她吗?虽说闫怀谨资历颇高,以我之水准确有可能无法破他和那帮人建的天机阁。可我宅中那么多人,未必比不上那些登不上台面的乡野工匠。”
他面具上的表情显露出了诡怪的斜眼模样,似是窥探徐昶的用意。
“宅内人想要出人头地的人多的是,也不是非要一个不定性的棋子不可。”
“事关祭天台以及盛京内,多备些人才好。咱们还是得稳妥些不是?”
徐昶却是不吃他四两拨千斤的套路,嗤笑说:“你啊,当真是被关在这种深山中关傻了。人多才容易失控,看看天机阁底工匠们的下场,你也想跟他们一样么?”
掌事当即收了窥探神情,转变成了若有所思。
“所以你的意思是……”
徐昶道:“天机阁内的东西到底有多厉害,盛京的那帮人年年探,年年没成果便知没那么简单。我们的人有限,经不起那样的耗损。派一个有能为先去探探就足够,万一不成也不可惜。”
说完,两人的面具同时变幻成了诡异的笑颜。
此时,‘闫欣’就站在他们身后的偏暗处,一言不发。微暗的光线只隐约照了一点轮廓,从闫欣的角落能看得出她绷紧的下颚。
她是个有脾气的人,但自从和徐昶搭上之后,她便在压抑自己的脾气。
但闫欣清晰地看到了她面具上的神情在变化——确切来说,是一点点在变,变得冷漠。
记得一开始在扮演她的‘闫欣’还能从她身上看到一点生气,现在在她身上所有活着的人气,已经剩不下一点。
白面具将她纤长的身形衬托得像一只坠入深渊的恶鬼。
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闫欣下意识往前迈出去一步。张朝在她身后短促地喊了她一声。
“表小姐,小心些。”
闫欣脚步已经迈出去,听到张朝没有拦自己的意思,低声说:“你放心,我不会随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但我想救救她。”
张朝一直看着前方,闻言不解地问:“救她什么?”
闫欣深吸了口气。
“一个人经年累月都在反复回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都是在逼迫自己面对仇恨,把自己变成复仇工具。”
这些都是过去发生的事,在闫欣看来,一开始希望越大最后这次希望都会变成尖刀,深扎在‘闫欣’的心口上,逼着她将所有真相摆在她这个最应该知道的人面前。
这样,她才能理直气壮地跟自己鱼死网破,最终完成自己的试炼。
张朝没明白,应一声。
“啊?可这些……不都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反复回味加深仇恨,但仇恨对象都已经消失了。”
“这不对吧?除非她是想将这些转嫁给你。”
闫欣一时愕然——对呀,这已经是三年前发生的事。那时候她还在宅中——深吸了口气,试图将心口压不住的压抑吐露出来,但在吐出来之后,心口上的无力并没有疏解半分。
她想起了小表姐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忘了这里的一切,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闫欣一顿——对了,自己也是她复仇对象就合理了。
这是一场对她这个离开了这座古宅,抛开了一切,让留在这里的人去承担那一夜灭门后果的罪魁的复仇。
三年,一千多个日头里,每次都在面对这种东西,人还能存下多少活人之气?
曲老弥留之际让自己回来这里,也许不是为了让她来找什么东西,而是来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
“三年前我什么都没做,三年后回头做什么都是多余的吗?”闫欣问。
张朝沉默了片刻,才说:“假如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话,做什么都不会多余。”
闫欣诧异了一瞬,觉得这根本不像张朝会说的话——她问出这样的话,只是给自己一个借口。张朝不是会回自己这么无理取闹问话的人。
他大部分时候对她不讨厌就很不错了,不会说这种近乎于嘲讽,但却显出一点关心的话语。
也不知道他今晚上吃错了什么药,感觉太像个人了。
“也对,我做事一向只管自己。”闫欣说完,便踏上了只有三人的戏台。
‘闫欣’空洞的神色在看到她的瞬间变了,她低声怒斥道:“你不坏事就不舒服吗?”
闫欣理所当然地说:“我一向就这性子,哪怕天王老子在这,我不舒服了也不能让别人过舒服。”
‘闫欣’露出了耻笑的神色,白面具上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不伦不类。这是我的性子。”
闫欣道:“你不也在拿我的角色再扮演自己吗?你可以,不许我也来。”
‘闫欣’道:“我已经调整好了,你一来就坏我的事。我能允许才怪了。起开,回去站好了慢慢看就是你最该做的事。”
闫欣步子又大又快,‘闫欣’的气急败坏仿佛在催她似的,在人上来拦她之前,就走进了光线之下。
挺尸的掌事和徐昶立刻警觉地抬头。
闫欣推开了上来拦她的人,在他们做出反应之前凑上去,说:“不是在说我吗?两位大人怎么不叫我。”
徐昶那张面具上显出了些许茫然,似乎因为逻辑被破坏了,不知该如何接下去的戏。闫欣并不知道接下来的结果,但她既然接了角色的戏,这戏份就不想还回去。
‘闫欣’的面具上,神色一直在变幻,似乎不明白闫欣到底想做什么。
她各种心思来回翻转,最后搅和成了一片空白。
“你就算抢了我的戏份,也夺不走控制权。”她说出来的话倒是很符合她的风格——口气相当傲气十足。
她笃定道:“我在宅子里的三年可不是白待,更何况这些东西全是经我的手所制而成——”
“你是想说,以我那种做什么都有底线的天真性子,做不到你能做的事吧?确实你在这里没白待练三年,”闫欣老实地评价说:“我现在确实摸不清你是如何控制这么多的半人偃偶的手法。”
‘闫欣’却对她说出来的话惊了下,本能往闫欣面前站了一点,意图明显地挡了她的视线。
闫欣能感觉到她在警惕——每个工匠在自己核心技术有被人窥破时都会本能警觉,那是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不过现在还没到跟‘闫欣’对立的时候,宅子发生了什么,依旧只有她最清楚。
闫欣像是刻意在表明自己的立场,以此来安抚‘闫欣’的紧张,她低声说:“控制权,我会亲自跟你夺。不过不是现在。我参与进来只是想知道真正的真相。”
‘闫欣’盯了她一会,往边上指了一下。
“在那就行。你插手进来,只会乱了我的逻辑,让原本对的东西,出现错乱。”
闫欣往徐昶那边看了一眼,讥笑道:“你这话跟外行人说说也就算了。跟我说,我会信吗?”
‘闫欣’正要开口。
却听闫欣补了一句。
“我这人比较自我,想要我相信这就是真相,得让我亲身体验一番,确定里面没有漏洞才行。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对吧?”
‘闫欣’不出意外地紧张起来,她试图拦,但闫欣一向自我且强势,她将‘闫欣’推进了暗处,自己站在掌事面前。
掌事果然如同闫欣判断的那样,自己调整好了逻辑,重新进入了角色。他僵硬地站起来,机械地绕着闫欣走了一圈,转向徐昶说:“你说的……是她。”
徐昶的白面具上失去了表情,此刻一片空白,但原先的剧情还是要继续,他卡壳了一会,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接着,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逻辑线,姿态变得强硬起来。
“我和掌事在说话,你来凑什么热闹。无理取闹,快些离开!”
闫欣扬声道:“您都要把我小命卖了,我为何不能在这。”
掌事道:“既然如此,徐大人,我看着也这样好了。我收她为养女,一来方便她接近闫欣,二来她们之后变换身份也简单一些。”
“徐大人也不能经常在宅子里,她若遇上了什么麻烦,您也帮不了她。”他面上的算计摆地明明白白,“有我在,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徐昶白面上阴云密布,闻言道。
“掌事说得在理。”
灯急躁地黑了下去。
站在暗中的闫欣,看着两只偃偶重新恢复成了行尸走肉,微微颤餐晃晃悠悠地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胡乱走动。
闫欣紧盯着他们的行动方式,以及走位。
早前她和蒋原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误打误撞发现了宅子里这些东西的运行原理,就差一个触发条件了。
就如‘闫欣’所言,确实入局了就是一个近距离观察这些东西运行机制的好机会。
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做这件事。
她暗自吐了口气,立刻转了身,往张朝那边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