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文武百官的身影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似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刻度,明明只过了弹指几息,却漫长得像过了半生。
他们只看见,黄裳指尖轻抵眉心,周身泛着一层柔和得近乎透明的白光,那光曾如月华般温润,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萧峰立在他对面三尺开外,双目紧闭,玄色龙袍下,有暗金色的气息如游龙般流转,时而暴涨如怒涛,时而收敛如沉渊,将他衬得像尊蓄势的黑金雕像。
无人敢出声。
唯有少数几个浸淫武道数十年的顶尖高手,能从那静止的表象下,捕捉到一丝令人心悸的波动——那不是内力碰撞的劲风,是两种精神本源在虚空中厮杀、碾压、湮灭,凶险程度,远超千军万马的厮杀,稍有外泄,便足以让殿内百官神魂俱裂。
一息,殿外的风声似乎都停了。
两息,烛火的焰尖凝在半空,连跳动都忘了。
三息,金砖地面上的月光,竟泛起了细碎的涟漪。
第四息时,黄裳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颤栗从眉心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周身的白光瞬间明灭不定,像风中残烛般忽明忽暗。
他原本平和的面容,骤然拧起,露出难以言喻的痛苦——七窍之中,竟缓缓渗出了血。
那不是寻常的鲜红,是淡金色的、如同熔化的赤金般的“精神之血”,顺着眼角、鼻翼、嘴角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朵朵细碎的金斑。
对面的萧峰,虽依旧闭目而立,眼角却也有血丝渗出,额头青筋暴起,连紧抿的唇线都在微微发抖——他周身的暗金色气息,已从游龙化作了沸腾的岩浆,每一次起伏,都似要耗尽全身力气,显然也在承受着足以撕裂神魂的压力。
这是意志的死拼,没有招式可躲,没有内力可耗,唯有将自己的道,自己的命,尽数押上,半分取巧的余地都没有。
黄裳有万卷道藏垒起的智慧长城,有二十年青灯古佛苦修的精神底蕴,有“为往圣继绝学”的宏愿做盾;
萧峰有半生征战炼就的无敌战意,有大辽开国龙气加持的帝王意志,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做矛。
在凡人看不见的精神宇宙里,他们已交锋了千万次,碰撞了无尽轮回,每一次对撞,都是神魂的撕裂与重塑。
可在紫宸殿的现实中,这惨烈的厮杀,不过才过了第四息。
第五息。
黄裳忽然睁开了眼。
那双曾深邃如宇宙、藏着星河山河的眸子,此刻竟黯淡得像蒙尘的古玉,瞳孔深处,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那是道心破碎的痕迹,是精神本源崩塌的征兆。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间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轻响,随即一大口淡金色的血,从嘴角喷涌而出。
血雾在空中弥散,每一滴血珠里,都裹着细碎的、燃烧的文字碎片——那是《道德经》的“道”,是《易经》的“卦”,是《九阴真经》的“诀”,是他耗尽二十年心血筑起的道藏宇宙,此刻正随着鲜血,一点点破碎、湮灭。
然后,他向后倒去。
身体软得像没了骨头,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冰冷的金砖上——就在这刹那,萧峰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血丝纵横,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可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怆,像雁门关外的风沙,吹得人心头发疼。
他一步上前,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在黄裳身体触地前,稳稳将他接在了怀里。
“黄兄……”萧峰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抱着黄裳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黄裳躺在他臂弯里,脸色苍白如宣纸,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连胸口的起伏都几不可察。
可他看着萧峰,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笑——那笑里有解脱,有几分未分胜负的不甘,更多的,是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坦然。
“萧兄……”他艰难地开口,每说一个字,都有淡金色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沾湿了萧峰的衣襟,“刚才那一击……你若留手半分……此刻……死的便是你了……”
萧峰沉默着,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他知道黄裳说得对——精神之战,本就是生死局,容不得半分仁慈。
方才俯冲的瞬间,他若有一丝犹豫,黄裳那濒碎的道藏宇宙,便会爆发出最后的反噬之力,将他的战意彻底吞噬,让他落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福金……”黄裳的眼神开始涣散,视线渐渐模糊,却死死抓着萧峰的龙袍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福金公主……这些年……真的……好吗?”
“好。”萧峰用力点头,声音低沉却无比肯定,“她是朕的贵妃,住最暖的宫殿,有最贴心的侍女。
每日读她喜欢的书,写她爱的字,在院里种满了她喜欢的海棠,偶尔还帮朕整理奏章……
她常常提起你,说你是她这辈子,最敬重的兄长。”
黄裳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连眼角的细纹里,都染了几分暖意。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着,眼神越过萧峰的肩头,望向殿顶的藻井——那里绘着日月星辰,绘着山河社稷,绘着大宋的万里江山,“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萧峰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可惜我这一身武功……《九阴真经》……还没来得及……传下去……”黄裳的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二十年……心血……要随我……入土了……”
萧峰低头看着他——看着这位亦师亦友的绝代宗师,看着这位一生只读圣贤书、却创出绝世武学的文官,看着他在生命最后一刻,惦念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武学传承的读书人。
忽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郑重,像在对天地立誓:
“黄兄放心。”
黄裳的眼珠微微转动,缓缓转头,看向萧峰,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刚才这一战,”萧峰一字一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你施展的《九阴真经》所有武学——大伏魔拳的浩然正气,九阴白骨爪的诡谲凌厉,白蟒鞭法的灵动缠绕,移魂大法的玄奥惑心——朕,已经全部记下了。”
黄裳的眼睛陡然睁大,黯淡的眸子里,爆发出最后的光彩,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朕会替你,”萧峰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将《九阴真经》一字一句整理成书,藏之名山,传之后世。
让后世所有武者都知道,大宋有个文官叫黄裳,他读万卷道藏,创绝世武学,是真正的——道藏宗师。”
紫宸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长久的沉默后,黄裳忽然大笑起来。
那不是虚弱的笑,不是勉强的笑,是畅快的、开怀的、仿佛卸下了二十年重担的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紫宸殿里回荡,震得烛火剧烈摇曳,震得阶下百官不由自主地抬头,震得瘫软在龙椅旁的赵煦,都茫然地望了过来。
笑着笑着,眼泪从黄裳眼角滑落。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欣慰的、满足的、如释重负的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萧峰的衣襟上,与淡金色的血沫融在一起。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比前一个更用力,像是要将这两个字,刻进自己的神魂里,“萧峰!萧兄!你果然……是我的知己!”
他伸手,颤抖着抓住萧峰的衣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萧峰拉近,凑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
“如有来世……我们生在一国……一定要……做真正的……知己……”
话音落,那只抓着衣襟的手,猛地松了。
黄裳的头缓缓歪向一侧,嘴角还噙着那抹满足的笑容,眼睛轻轻闭上,胸口的起伏,彻底停了。
他的身体,在萧峰怀中,一点点变得冰冷。
紫宸殿里,烛火依旧跳动,月光依旧洒在金砖上,百官依旧僵立原地。
只是那个读了一辈子道藏、创出《九阴真经》的绝代宗师,那个为了大宋福金公主牵挂一生、为了武学执着一生的黄裳,永远地,睡着了。
萧峰抱着他,久久没有动。
怀中的人越来越冷,可他依旧保持着托抱的姿势,仿佛怕惊扰了这位沉睡的知己。
良久,他缓缓起身,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器,将黄裳的遗体轻轻放在光洁的金砖上。
他蹲下身,细细整理好黄裳那身洗得发白的道袍,抚平每一处褶皱,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然后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大氅——
那是大辽皇帝的象征,是权力与威严的代表,此刻却被他轻轻盖在黄裳身上,严严实实地裹住了那具渐渐冰冷的身体,挡住了殿外的寒风。
殿内,静得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和萧峰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