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枝,白鸟觅食,尖喙频啄,摇落叶间野果,砸了树下人满头。
裴灼雪微侧头,蹙眉抖动两下睫毛,脑海里迅速闪过轮回镜中的一幕幕,察觉到旁边有道呼吸声,立马摸向腰间,同时睁眼撑坐起来,却猛地看到叼着飞霜碧鳞鱼、一只前爪僵在空中的九游。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以目光为笔,反复描摹着周遭的一切。
白团熟悉,鸟啼悠长,落叶含香,凉风带光……
是稀疏平常,也是魂牵梦绕,梦幻中透露着难以抗拒的真实,令裴灼雪心如擂鼓。
可他早已被迫戴上纱笠吊于悬崖,越是负隅顽抗,便越被寒风戏弄,看不清,听不见,每一个试图感知世界的触碰,都化为无形操控的手,推着他往错误的方向坠去。
他不想如此,更不愿如此。
于是他注视着放下爪子、逐渐靠近的九游,暗自紧了紧藏在身后的手,在九游蹲坐好仰头时,正欲抬臂,却见那小飞霜碧鳞鱼突然诈尸,急速摆尾,于九游脸上敲锣打鼓,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随后一道短促恼怒的哼唧声骤然划破纱网,将整个世界送入他的眼中,又把他被风声捂住的双耳释放出来:【哎呀,居然装死搞偷袭?吃我一、不知道多少记疾风兔拳。阿达达达达达!】
九游正邦邦邦地揍飞霜碧鳞鱼,便突然感觉身上一轻,被裴灼雪紧紧地抱入怀里。
他有些茫然地动动耳朵,下意识地就想探头去“看”裴灼雪的脸,却隐约感觉到那只抓拢着他的手抖了抖,顿时止住抬头的动作,乖巧地缩在裴灼雪的怀里,便听裴灼雪道:“小、九。”
这两个字像是从老化的磁带中艰难爬出来的,尾音中的颤都没来得及滚出裴灼雪的胸腔,便闷闷地顿在原地,收了个彻底。
但九游还是听见了,他立马扬着声回道:【欸。】
裴灼雪听到回应,搭在九游颈侧的手指微弹,又瓮声瓮气地道:“小九。”
九游努力撑开四肢回抱裴灼雪,再次大声回应:【欸!我在这呢。】
裴灼雪终于松开了捏在手中的枯枝,双手牢牢地拢住九游,正好将九游整只兔子盖住。
随后感受着掌下温热鲜活的脉搏,他敛眸垂头将下巴抵在九游的脑门上,三千发丝便如帷幕般将九游结结实实地藏了起来。
九游感觉脑袋有些痒,忍不住抖两下耳朵并迅速贴背,抽抽鼻子,便听裴灼雪瓮声瓮气地道:“我们结契吧。”
惊喜来得太突然。
九游霎时瞪大双眼,激动到开始摇头晃脑,又扭了扭屁股,立马道:【好啊好啊。】
红彤彤的野果还在刷啦啦地落,落叶翻飞间,柔光四散,冲破了未知的恐惧。
裴灼雪这才松开快被勒成腊肉的九游,赶紧替九游顺顺毛,便有些羞赧地抿起唇,却听沉睡多时、刚睁眼就看到裴灼雪和九游结契成功的元神震惊开口,道:“你们……之前没结契?”
裴灼雪乍听元神出声,捋着九游毛发的手指僵了片刻,又回手拿出帕子给九游擦爪子,暗自道:“你醒了?之前多谢出手相助。”
他在轮回镜中越陷越深,一度无法自控,若不是元神出手,恐怕他就真的折在轮回镜中了。
元神没好气地道:“你若真想感谢我,便扔掉那把破剑,别再练那什劳子秘籍,现在把那浮搓珠吞了,和我学术法。”
浮搓珠?
裴灼雪立刻拉下乾坤袋,往里摸去,竟真勾到一颗浑圆的珠子,顿时眸光微颤,心道造孽,却听九游忽然操着兔嗓,支支吾吾地道:“那什么,我们上来时,遇上了点意外。”
“浮搓海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掀起惊涛骇浪,把我们拍到无何乡。我们走散了。”
镇海之珠都被偷了,可不得发疯嘛。
裴灼雪腹诽着下意识地收紧乾坤袋,抬眼看向九游,就见九游坐稳屁股,立起身比划两只前爪,道:“但是在此之前,其他弟子都被捞上岸了。”
“我那群小傀儡说已经看见轮回镜渊口进来了一群人,想来他们就是来解决兽潮的。别担心。”
裴灼雪连忙虚扶住九游,嘴巴微张,分明是元神取走的浮搓珠,他却莫名感到面热心虚,不知要如何与九游坦白,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垂下眸,脸色有些不自然地道:“嗯,谢谢小九。”
九游也觉得有些心虚。
他担心大裴灼雪得知魔修的信息会冲动误事,根本没把自己要借此机会顺藤摸瓜的计划告诉小裴灼雪,却没想到轮回镜对入侵的死物压制得更狠,要不是傀儡小白非完全的死物,恐怕都无法跳出去帮忙。
难怪那些修士进入轮回镜都嘎得那么快,木勺菜刀哪里比得上自己的武器顺手。
九游想着暗道了声轮回镜真鸡贼,赶紧洗了洗脸,跳下地小跑几步,踩住那条试图逃跑的飞霜碧鳞鱼,轻咳一声,道:“饿了吧?要不我们先吃饭?”
裴灼雪立刻起身接过九游衔着的鱼,道声好,便用树枝搭建起小烤架,将鱼开膛破肚,架上去烤,动作流畅,姿势完美。
九游在旁边听着988描述,闻到似有若无的肉香,忍不住舔舔唇,心道自己要有口福了。
随后“看”见裴灼雪取下烤鱼剔刺晾凉,他高声道谢后,几乎迫不及待地扑到叶片边,板牙迅速落下,却被苦得面目扭曲一瞬。
他囫囵吞下那块肉,便不信邪地叼起另一块,却差点把半肚子海水自下而上拉出来。
他赶紧深埋头颅跟吞刀片似的把烤鱼肉咽下去,暗自龇牙咧嘴,使劲使得屁股上的尾巴一抖一抖,便听988道:【你咋啦。便秘啊?】
九游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比灌了两杯凉茶还回味无穷,忍不住问:【雪崽就这么吃下去了?】
988撑着下巴,昂的一声,道:【对啊,吃得可优雅了。】
九游闻言顿觉不对,下意识地蹙眉,边听着988讲裴灼雪吃烤鱼的表情,边颇有些食不知味地吞完剩下的烤鱼肉,就被裴灼雪塞了一堆小野果。
九游随口叼一颗嚼起来,霎时被酸得直露板牙,立马跳到裴灼雪身边,正要开口,却听裴灼雪歉意地道:“抱歉,我忘了告诉你,红色的果子会酸,黄色的果子才甜。”
九游将信将疑地含住裴灼雪递过去的野果,尝出甜味,眼底的怀疑之色才散了些,却不知那元神正和裴灼雪说话:“你不信这只兔子?”
裴灼雪立刻回道:“我信。”
元神噢了声,操控着指尖的灵力化成一把短刀,来回把玩,道:“那你为何要瞒着他?你觉得你能瞒多久?”
裴灼雪闻言抿唇转着手中的野果,冷淡地道:“我会说的。”
元神见此嗤笑一声,却没再说话。
裴灼雪捏起指尖的红果,面不改色地吃下。
这一幕被988尽数告知九游。
九游兀自拧着眉,对988道:【不对劲。】
988歪头道:【哪里不对劲?说不准就是人家不挑,什么都吃得下呢?你现在要关注的,应该是怎么提高裴灼雪的战斗力。】
九游顿时嗐了声,爬到裴灼雪的肩上,道:【急什么?崽子已经取到浮搓珠了,大不了咱等他吸收完灵力,实力大增再出去。】
988立马倾身,道:【你知道?那你刚才还……】
九游不甚在意地摆摆爪子,道:【知道啊。我那是故意说给他俩听的。小崽子心性未定,可不能让他全学大崽子的,大崽子做事不计后果,不说几句怎么行?】
话落,不远处就突然冒出一道踉跄虚弱的身影。
九游顿时眯眼,点点后台地图上的标记,暗道没找你算账,你倒是自己送上门,便感觉身形骤动,裴灼雪已经过去扶住了伪玄天宗弟子。
那伪玄天宗弟子回头看见裴灼雪,似乎特别信任地松口气,干哑地喊了声裴师兄,就倒在裴灼雪的怀里。
以九游毒辣的眼神来看,这人演技拙劣,着实不咋滴。
但裴灼雪这傻孩子见啥都信,便立刻抱住人,却听元神冷哼一声,道:“跟卿执墨那群人混在一起就算了。裴灼雪,你能不能提高一下看人的眼光?”
上一世,卿执墨和晓兮桐沦为平庸,有很多人试图踩着他们上位,这人就是其中翘楚,仗势欺人,又欺软怕硬,元神最瞧不上这种遇见死耗子才敢吠的怂狗。
但裴灼雪不是个能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的人,还是在元神不满的声音中,快步将伪玄天宗弟子带到一旁,又给人喂了丹药。
九游蹲在裴灼雪的肩头,“盯”着那伪玄天宗弟子半晌,直接一个飞跃,落在伪玄天宗弟子身边。
然后他又仿佛漫不经心地刨刨土,垫着落叶沙砾一屁股压在“委蛇之鞭”上,对着裴灼雪唧唧道:“真奇怪,我明明看着妖兽们把他送出浮搓海了。”
裴灼雪闻言翻找着草药的动作一滞。
他看了眼似在昏迷的伪玄天宗弟子,将草药放置一边,摸摸九游的背,便听九游又状似困惑地道:“穿得像个海藻,身上还带着黏糊糊的丑鞭子,就是他。我不会看错的。”
正在爆发和隐忍之间徘徊的四相噬骷蟒听到海藻没忍住在心中笑开了花,暗道兔子还挺会讲,却又听见自己被评价“黏糊糊”、“丑”,顿时气得身子一抖,就想弹起来,却被伪玄天宗弟子一把掐住七寸。
四相噬骷蟒:“……?!”
他瞬间萎了,心里却开始骂骂咧咧。
988全程围观他们自以为隐蔽的动作,觉得怪有趣的,便全转述给九游听。
九游闻言不由略显嫌弃地抬起尊臀,扭扭屁股,没再坐下,两只后爪却恰好踩住正悄咪咪地往旁边躲的“委蛇之鞭”,将鞭身踩成个“V”型。
然后他一脸无辜地“看”着裴灼雪,道:“可能是我看错了吧。他应该就是来这找妖兽的,还不小心被妖兽伤到了,正好遇上我们。他可真幸运。”
裴灼雪:“……”
无何乡气候干燥少雨,时有干旱,被作为大多数妖兽选定的埋骨之地,常年绵延不绝地散发威压,致使此地少有生灵愿意踏足。
唯有一些植株野蛮生长,偶尔有些普通鸟类被吸引来进食,也会在饱肚后离开,久而久之,便成了虚无之境。
谁会来这种地方找妖兽,又哪来的妖兽伤伪玄天宗弟子。
元神都被九游的茶里茶气逗乐了,闷笑几声,道:“连只兔子都比你心眼多。你说他会不会嫌你蠢啊,裴灼雪。”
裴灼雪默默地把碾得稀碎的草药敷在魔修身上,有些草药上得太多,咻咻地往下掉落,砸在“委蛇之鞭”上,他正要抬手拂去,却注意到九游打哈欠。
他顿时忘了清理“委蛇之鞭”,捧起九游放在自己身上,替九游挠了挠九游够不着的部位,又在九游的哼唧声中,闭目休息起来。
灰色飘云间,月轮隐现,火苗舔舐树枝发出噼啪响。
那条装鞭多时的四相噬骷蟒缓慢地抬起头,四处望了望,见裴灼雪和兔兽正沉沉睡着,便迅速将准备好的迷药撒过去。
伪玄天宗弟子半睁眼见四相噬骷蟒游过去扯下裴灼雪的乾坤袋,贴脸折腾一会人和兽都没醒,才大大地伸个懒腰。
踱步站定后,接过乾坤袋,他就轻踢了裴灼雪两脚,眯眼扫视裴灼雪两圈,道:“看着也没多特别,魔尊怎么这么忌惮他?”
四相噬骷蟒也想不通。
但他还惦记着魔尊下达的命令,立刻叫伪玄天宗弟子拿浮搓珠。
伪玄天宗弟子却掂掂乾坤袋,警惕地道:“我们不是要废了他吗?免得夜长梦多,先动手吧。”
四相噬骷蟒很烦伪玄天宗弟子这种命令的语气,心道不过一只狗腿,若不是魔尊下令,他一口就叫伪玄天宗弟子哭都哭不出来,身体却老实地游过去,便猛地感觉眼前一黑,被好几只傀儡小兔罩了个正好。
他下意识地扭身晃头,放出暗雾试图侵蚀傀儡小兔,却次次在快要重见景象前又被牢牢地遮住,莫名感觉脑袋越来越晕,就缓慢地倒在地上。
伪玄天宗弟子见状暗道不好,连忙抽出骨间的短刃,径直冲向裴灼雪的位置,用力扎向裴灼雪的琵琶骨处,又利落地捅向裴灼雪的手腕脚腕,挑断裴灼雪的静脉。
见裴灼雪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变成个血人,他不由地感到刺激兴奋,抬手就想刺进裴灼雪的胸膛,却想到魔尊不让杀死裴灼雪,只好转头捅穿兔兽,正欲将之甩到地上,便骤然感觉手臂上传来剧痛。
他一卡一卡地转头,瞥见有条东西突然飞出去,落在火堆中被烧得滋啦响,瞬间瞪大双眼,嚎叫出声,却被裴灼雪塞了两颗红果子过去,嘴里的痛哼霎时都堵在嘴里。
血与痛冲刷掉了大半迷影磷的影响,他被树枝绊倒在地,赶紧扑滚着弄灭火苗,试图舍弃躯壳逃跑,却被一圈傀儡小兔死死地困在原地。
他连试几次都出不去,顿时颇有些不可置信地大喘气,使劲眨眼晃头,再挣眸,才发现四相噬骷蟒居然已经毫无动静地被捆成委蛇干收了起来。
而那只兔兽还好好地趴在裴灼雪的肩头,一双兔眼正如勾魂锁直直地锁定他。
一时间,好像连风都在叫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