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光晕如同涟漪般缓缓荡开，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也映出了来人的面容，是杨青青。
她今日似乎刻意打扮过，穿着一件簇新的水红色云锦窄袖袄子，下系葱绿八幅裙，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簪着两支赤金点翠的簪子，脸上薄施脂粉。
只是那妆容，在摇曳的灯影下，非但没能增添喜气，反而衬得她眉眼间那缕郁色越发明显，像一层洗不掉的灰。
“主君，”杨青青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甚至努力想弯起嘴角，却只牵出一个生硬又有些疲惫的弧度，“今儿是中秋，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红樱拉着清颜姐她们在偏厅闹酒呢，说是要不醉不归。我…我怕你这里冷清，也没个人照应，就…寻了点酒菜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托盘里的东西一样样摆上了桌，一碟切得薄薄的酱牛肉，一碟琥珀色的炸花生米，还有一小壶温热的黄酒，两只小巧的白瓷酒杯，酒香混着菜肴的微咸气息，在这沉寂的房间里悄然弥漫开来。
文许言的目光扫过酒壶，喉咙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因为那些心事正搅扰着他。
“好，一起来。”他从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撑着竹榻的扶手，有些费力地挪动身体，想坐起来，动作间却扯到了伤处，他闷哼出声。
杨青青见状，几乎是本能地快步上前，伸出手想去搀扶他的胳膊，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他的衣袖，文许言却像是被什么烫到般，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只自己咬着牙，一点一点蹭到了桌边的圆凳上坐下。
杨青青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蜷了蜷，最终缓缓垂落在身侧。
她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几分，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默默拿起酒壶，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澄澈微黄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
“主君，喝点吧，暖暖身子，也…解解乏。”她将自己的酒杯也倒上，然后端起，对着文许言，那努力维持的平静眼神深处，藏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陪你…喝一杯？”
文许言没有看她，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酒杯里晃动的液体上。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端起那杯酒，一仰头，冰凉的酒液便尽数灌入喉中，一股辛辣直冲而下，瞬间在胃里燃起一团火，烧得他眉头紧皱，却奇异地压下了几分心头的烦躁。
杨青青看着他干脆的动作，眼神暗了暗，也默默地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很烈，呛得她低低咳嗽了几声，眼圈微微泛红。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倒酒时酒液注入杯中的轻响，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欢笑声，提醒着这个夜晚的特殊。
杨青青又替两人满上，文许言依旧沉默，端起酒杯，又是一口闷下。
这杯酒下去，腹中的灼热感更甚，那股热气似乎顺着血脉冲上了头顶，让他的视线开始有些飘忽。
脑子里马春儿的影子却更加清晰起来，她清冷的眉眼，她微微抿起的唇，她转身离去时单薄的背影……像一幅幅画，固执地占据着他所有的思绪。
杨青青看着他越来越空的眼眸，以及紧锁的眉头，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端起自己的第三杯酒，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在汲取某种勇气，她再次举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孤注一掷，“主君…这第三杯，愿…愿……”
她的祝酒词尚未出口，变故陡生。
一直垂着眼，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文许言，猛地抬起了头。
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被一种强烈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与迷离！他灼热的目光死死锁在杨青青脸上，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再也无法移开半分。
就在杨青青被他这异样的眼神看得心头狂跳，不知所措之际，文许言忽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急切，杨青青猝不及防，被他抓得手腕生疼，白瓷酒杯脱手而出，“哐当”一声脆响，摔落在地毯上，酒液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春儿！”程云朔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醉意而拔高，带着一种失真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印，狠狠砸在杨青青的心上，“你…你出宫了？你没事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不敢把你怎样！”
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身体前倾，迷蒙的醉眼贪婪地、痴痴地描摹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仿佛要从那精心描画的眉眼唇腮间，找出他魂牵梦萦的另一个影子。
那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错认。
“春儿…你说话啊？是不是…是不是吃了苦头？”他急切地追问着，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歉疚。
手腕上的疼痛钻心刺骨，可杨青青却觉得那痛远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她浑身僵硬，仿佛被瞬间冻成了冰雕，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炽热却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痴迷，看着他唇瓣翕动，吐出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失魂落魄，那些焦灼不安，那些心不在焉的沉默…都是为了那个名字。
那些她曾以为的东西，在此刻都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笑话，在她眼前轰然碎裂。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驱散了方才饮下的所有酒意。
她感觉不到手腕的疼痛了，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沉沉下坠，坠入一片深不见底，没有回声的冰窟。
时间仿佛凝滞了许久，昏黄的灯光在杨青青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将她所有的表情都模糊、吞噬。
她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文许言，看着他眼中的那份炽热。
终于，一丝惨淡的笑意，极其缓慢地爬上了她的唇角。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所有念想后的死寂和荒芜。
“呵……”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冷笑从她喉咙里逸出，像垂死蝴蝶最后的震颤。
“怪不得你会挨打！”杨青青冷声说道！
“你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