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了。
b13路终于重新开通。那天清晨，我站在站台边，看着那辆熟悉的墨绿色公交车缓缓驶来，车身上的漆面斑驳得像是被雨水泡烂的旧纸，车头的编号“b13”用红漆重新描过，可那红色太艳，像刚从谁的伤口里挤出来似的，在晨雾中泛着诡异的光。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冷风从车厢里涌出，带着铁锈和潮湿的霉味。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还是被人群推搡着上了车。车上人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几个面孔模糊的乘客，他们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只是被风拂过的稻草人。
然后我看见了她。
新来的司机，是个年轻女孩，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崭新的制服，肩章笔挺，头发扎成干净的马尾。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像春日初绽的樱花，甜美得近乎不真实。可就在她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她的嘴角弧度有些僵硬，像是被人用细线从两侧拉起，又像是……笑得太久，肌肉已经忘了如何放松。
她低头在合同上签字。
那是一份黑色封皮的劳动合同，纸张泛黄，边角卷曲，像是从某个废弃档案室里翻出来的。她握笔的手很稳，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虫子在啃食枯叶。可就在她写下最后一个笔画时，笔尖忽然顿住，一滴暗红的液体缓缓渗出，顺着笔杆滑落，滴在合同末尾。
血。
我屏住呼吸，想移开视线，可身体却像被钉住一般。那滴血在纸上晕开，竟没有被吸收，反而像活物般缓缓爬行，最终融入合同底部那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中。
“服务期限：至灵魂归位为止。”
那行字原本是淡灰色的，几乎与纸融为一体，可随着血滴的渗入，它渐渐变得清晰、漆黑，像是从纸的深处浮出来的诅咒。每一个字都扭曲着，仿佛在无声地蠕动，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行。我死死盯着那句话，耳边忽然响起一种低语，不是从车厢里传来的，而是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人贴着我的耳膜在念：
“签了字的人，回不去了。”
我猛地一颤，抬头看向司机。她已经签完字，正将合同交给车后站着的一位穿黑衣的男人。那人没有脸——不是遮住，而是真的没有。他的头部是一片平滑的黑色，像被浓雾填满的空洞。他接过合同，轻轻点头，身影便如烟般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女孩转回头，重新握住方向盘。她的笑容依旧甜美，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白里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血丝，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侵蚀着。
车子启动，沿着那条熟悉的路线缓缓前行。窗外的街景开始扭曲，路灯的光晕拉长成细丝，像是无数垂下的触手。路边的行人动作迟缓，他们的影子比身体长得多，且不随光源移动，而是固执地指向b13路的终点站——那座早已废弃的殡仪馆。
我悄悄掏出手机，想拍下合同上的那行字。可当我翻到相册，却发现所有照片都被替换了。每一张都是同一个画面：一个年轻女孩坐在驾驶座上，满脸是血，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而那辆车的编号，赫然是b13。
我颤抖着上掉照片，却发现它们立刻又出现了。
就在这时，司机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像风铃：“欢迎乘坐b13路，本次列车终点站为‘归途’。”
车厢里没人回应。那些乘客依旧低着头，可我注意到，他们的脖子都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着，像是被无形的线吊着。我悄悄数了数，一共十二人——可上车时，明明只有八个。
车子驶入隧道。隧道很长，灯光明明灭灭，像垂死之人的心跳。在一次灯光熄灭的瞬间，我看见司机的倒影在前窗玻璃上变了模样：她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下面灰白色的肌肉，眼睛凹陷成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然白牙。可当灯光重新亮起，她又恢复了那副甜美模样，甚至还对我眨了眨眼。
“怕了吗？”她轻声说，声音依旧甜美，却带着一丝玩味。
我没敢回答。
她笑了笑，继续开车：“你知道吗？上一任司机，也是个女孩。她不想签合同，逃了。可b13路会自己找人回来的。”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方向盘，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像倒计时。
“她逃到第三个月，被发现吊在终点站的钟楼上，脚边放着那份没签完的合同。可第二天，她又出现在驾驶座上，笑着对乘客说‘欢迎乘坐b13路’。”
我浑身发冷。
“那……你现在是……”我声音发抖。
她侧过头，笑容依旧：“我？我是新的司机啊。合同签了，灵魂就归b13路了。只要车还在跑，我就得一直开下去。”
她抬起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深深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过。可那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是腐烂的开始。
“他们说，只要服务到‘灵魂归位’，就能下车。”她轻声说，“可谁又知道，灵魂该归向哪里呢？”
车子猛地一震，隧道到了尽头。
外面是那座废弃的殡仪馆，铁门半开，门上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牌子，上面写着：“b13路终点站”。可就在我们靠近时，牌子上的字忽然变了，变成：“欢迎回家”。
车门打开，冷风灌入。
那些乘客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走向车门。他们的脚没有着地，而是悬浮着，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托着。他们走进殡仪馆，身影在门后消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死死抓住座椅，不敢动。
司机转过头，看着我，笑容温柔得令人心碎：“你也可以下车了。”
“我……我不是这一站的乘客。”我颤抖着说。
她轻轻摇头：“上了b13路的人，都是这一站的乘客。只是有些人，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我猛地后退，撞到座椅。
她依旧笑着，从驾驶座旁拿出一份新的合同，黑色封皮，泛黄纸张。她将笔递给我，笔尖还沾着未干的血。
“下一个司机，该签了。”
我摇头，想逃，可车门却在我眼前缓缓关闭。车厢里的灯忽明忽暗，我看见四周的座椅上，渐渐浮现出无数模糊的影像——全是过去的司机，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甜美笑容，眼神却空洞如深渊。
而我的倒影，在前窗玻璃上，正缓缓抬起手，接过那支滴血的笔。
合同末尾，小字再次浮现：
“服务期限：至灵魂归位为止。”
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b13路，永远需要一个新的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