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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是明目张胆,旁人反而,不好说什么。”楚恒淡淡一笑,瞥了眼她递给外头小寒的那支糖葫芦,“怎的不自己先尝尝?”

“路不远,”她莞尔道,“我带回去,给阿佑。”

“你倒是记挂着他。”

“到底是骨肉亲缘,我陪他的时日又少,总要多哄一哄的。”

“若他不是呢?”楚恒鬼使神差地,想瞧一瞧她的反应,问道。

珈兰微怔。

马车驶过茶馆、当铺、酒楼、作坊。辘辘的车轮声交织着商贩的叫卖和吆喝,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街头巷尾穿梭的鼎沸人声,同车内的寂静成了极鲜明的对比,珈兰徐徐回神,稍稍思索了片刻。

抬眸时,恰好迎上楚恒那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瞳,眼底竟是几分无端萧瑟的胆怯和埋藏隐匿的不安。他们的目光交汇,仿佛一道无形的桥梁连接了心神,攻城掠地般侵占着什么。

红润的山楂裹着鲜亮的糖衣,晶莹剔透,宛如数面铜镜。

“他是。”珈兰莞尔,温柔小意,笃定道。

随着马车渐入深处,那些暗地里的森冷目光便愈发如芒刺在背,甚至明目张胆地跟着楚恒的车驾走了好长一段路。直至将楚恒护送到城门边,秦典墨才叫停了队伍,另派一支小队护送出城。

林氏的眼线至此分作两路,直到楚恒回到自家府邸,背后尾随的目光方徐徐散去。一行人有条不紊地下了马车,便有不少家丁前来帮着搬物什,大多是些衣物文书、边塞产物之类的。

珈兰扶着车壁,小心翼翼地踏下木阶,手中还攥着那串鲜亮的糖葫芦。还没来得及四下去瞧,便听见不远处清朗的少年,口中生涩地唤出了声——

“长姐!”

轮椅上的少年伸出手来,想够一够珈兰,却险些重心不稳,踉跄地抓住了扶手。好在大雪一直守在珈佑身边,慌忙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才没让他摔到地上去。

漆黑的眼瞳星星亮亮地,点着一层微薄的水花儿,似是委屈坏了,面上却挂着笑。珈兰遥遥瞧见他急切的模样,蓦地心中生趣儿,提裙先一步向珈佑行去。

裙摆轻轻摇曳,宛如花朵绽放般细腻舞动。阳光透过遮天蔽日的竹叶缝隙,洒在轻盈的布料上,浮动着少女端庄婀娜的步态。

明亮的阳光,衬得他白皙瘦削的面庞如春日一般。少年眼眸清亮,恰似星辰在黑夜中的独特光辉,额上的几缕短发徐徐晃动,无惧岁月漫长。

“长姐……”

“你瞧,”珈兰渐渐近了,俯下身将糖葫芦递过去,笑道,“回来时,在街上给你买的,要了最大的一个。”

少年眼角微红,只顾盯着珈兰的如花笑靥,愣神了好一阵子才注意到那一串儿糖葫芦。他如受惊的小兽般抖了抖眼睫,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倔强地强压着呜咽。

“长姐先吃。”他把糖葫芦递到珈兰嘴边,眼瞳干净得恰似一江春水。

珈兰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垂首咬下糖葫芦上最上头的一颗。酸嫩的山楂配合着凉丝丝的糖衣,鲜甜逐渐融化,果肉的酸香泛起,滋味恰到好处。

他们姐弟之间,这样的举动像是有过无数次。哪怕珈佑已是少年,可碍着他们的关系,依旧没有半句闲话能从三公子府传出去。少女轻咬着口中的山楂,忽而心尖儿一颤,想起楚恒在车上,问自己的那一句话。

若他不是呢?

珈佑欢天喜地小口小口咬着,一串不过几文钱的糖葫芦,也被他珍视得似品鉴山珍海味一般。不远处的马车旁,楚恒在大寒的搀扶下落了座,仰首便瞧见姐弟二人的温馨场面。

他识得珈佑眼中的神情,澄澈干净,却坚定不移,暗藏着无尽的执念与痴迷。

“小寒。”楚恒吩咐了大寒去收拾那些紧要物件,孤零零地坐在冷风中瞧了一会儿,感念道,“想来这世上,只有神佛,才能真真正正地无情无欲。”

“主上,人非圣贤。”小寒应道,抬眸时,也望见了珈佑眼中永不泯灭的滔天爱意,何等的喷薄汹涌。

绿意盎然的竹林中,一片片狭长翠绿的叶附着在枝干上,脉络清晰可见。多日无人踏足的小径被重重落叶铺满,斑驳陆离,将原就瞧不出模样的土壤遮挡的愈发严实。

它们,在楚恒离开的日子里,好像生得愈发高了些、茂密了些。楚恒仰首,尝试着平静胸膛下隐隐作痛的心,却只瞧见头顶郁郁葱葱的竹叶。

那一道常年徘徊林间的风不见了。

四面八方滚来的风,杂乱地穿梭在林间,时不时撞到一处,旋起一小口枯叶。楚恒眼中的光稍黯淡了些许,不知心中是何等的五味杂陈,只开口问道。

“你可同她嘱咐了?”

“是。兰儿应下了,回话说,会往书房去寻的。”小寒不忍再看,只收了目光,心中也是没来由地堵得慌,“若是她,未能领会您的深意……”

风拍打着翡翠般的竹叶,沙沙作响,淹没了小寒的语句。空中悠悠地飘下一枚半枯干了的叶片,有意地在楚恒视野中划过,落在他的腿上。

……

安顿了一两日,珈兰才得了空,从白姨絮絮叨叨的药汤中抽身,踏足了一向不许下人靠近的书房。

四四方方的天空局限下,这方小院着实算不上多大。像是大户人家的一处倒座房,带了一个只能容纳七八人的小院,瞧着压抑得很。只是胜在此处隐秘,院外又是无尽深邃的竹林,故而空气极好,适宜在院中放松休养。

小院有两处入口,一处是连通府中长廊的,另一处则是正对着的一弯小院门。据下人称,这拱形的小院门之后就是竹林,竹林深处还有一个通往三公子府地下牢狱的入口,只是封闭多年,从无人敢走。

她只是悄悄瞥了一眼紧闭的小门,便打消了好奇心,回到书房前推开了门。

窗明几净的一间小室,斑驳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汇聚在终点处的桌案之上。靠外墙的那一面层层叠叠地放满了书架,最外头的是各种竹简布帛,按照年月分门别类排好了,整整齐齐码在架上。

里头的则是一些无甚重要的抄录本,有各类名家抄录的先人诗集,也有年代再接近些的名臣小记。这些东西都平平无奇,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甚至有些过于诡异的朴素。

楚恒身份尊贵,架上满是些名家手抄的本子,原是寻常。可放眼瞧下来,这些本子皆是抄录之作,竟无一本是名家原笔,实在荒谬。

除非……

他用抄录本,掩盖了什么。

桌上摞着好几卷画卷样的布帛,用扎带捆得严严实实的,一点灰不落。从侧面看,这小山堆的画卷底下仿佛有一处微凸于桌面的暗格,想来,这便是楚恒放紧要物件儿的地方。

那这些画——

珈兰随手取下一幅,扯开紧实的扎带,准备拿到对面窗上的木条处挂起来。房间内唯一的木窗是封死的,只在窗户稍上的地方钉了几个小木块,是以挂画卷之用。珈兰随手把扎带扔在桌上,捧着画,稳稳挂在钩上一松手——

卷轴哗啦啦展开。

画上是一幅女童的丹青画,只是没有眉目,认不出是谁。画上之人似环抱着一个背对着画者的孩子,跪在满目废墟之中。

由于未画眉目,珈兰瞧不出个所以然,便又去取了一幅,挂在这幅画的旁边。

卷轴再度展开。

这一次,画上是一名手持双剑的少女,身量窈窕,穿着及地的直裾,腰身不过一握。只是和左边的这幅画一样,画卷上的女子没有眉目,让人分辨不出其身份如何。

珈兰细细比对了一会儿,觉着两幅画之间亦瞧不出什么,便又回头取了一幅,轻车熟路地挂了上去。

哗啦啦——

这一幅,和方才那一幅应当是相仿年纪的少女。身着水墨色长裙,裙摆上细细画了一支兰花。少女迎风而立,发髻轻挽,衬上一支镂空兰花珠钗,珠钗上细细密密地坠下几条珠串。不知为何,她越看越觉得这女子十分眼熟。

可是这些画无一例外地,都未能绘罢五官。

她回身正要再拿一幅,忽地意识到什么,猛然回身再看。

第三幅画的颜色算是最清淡不过,全幅都是近乎黑白的水墨色,轮廓上也最为清晰。因为是正面的丹青肖像,故而身段、衣裙都比其他两幅要直观清晰得多,也更好分辨。

少女心中微动,忽而想起自己被送往鲁国前,在三公子府外,穿的就是这样一袭衣衫。画上女子身后是漫山竹叶,恰与院外的竹影如出一辙。那只珠钗,如今还放在珈兰的房中,只是束之高阁,因着款式较老而甚少使用了。

这一幅画拨云睹日,那么剩下两幅,也一瞬清晰了。

这幅是幼时在楚恒身边的暗卫营里修习剑术,这一幅是……

珈兰回眸,一幅一幅拆着画卷的扎带,一卷一卷挂在墙上。

挂不起了,便往桌上摊。

无一是她,却无一,不是她。

她仰首细数着满墙、满桌、满屋无处不在的画卷,画中人形态各异,丹青妙笔,栩栩如生。

空中纷乱如絮的尘埃似大雪飘零,将楚恒隐匿于深渊之下的浓重爱意,堆砌成高耸入云的围墙。

把小小的她,淹没在阳光之中。

三公子一手丹青妙笔,为帝王赞颂不已。

他能画得世人皮囊万千,却不敢描画她的眉眼。

十年共饮长江水,不知爱人深爱己。

她茫然地背过身去,眼眶微湿,摸索着回到书架旁,寻找楚恒嘱咐她带去的游记。在西南时,珈兰原是见过这本游记的,只是当时沉溺于书中奇山怪石,不曾注意到楚恒颇有异常的面色。

那日他细碎的额发半掩了剑眉,一双漆黑的眼眸闪烁着平静的光芒,只那般静悄悄地瞧着她翻阅书卷,唇边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事情的真相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先时鲁后同楚恒交好,是因她仍在闺阁时,与楚恒母亲算为挚友,对楚恒也多有照拂。到底是王家女眷,为接近自己的心上人,得到更多与秦家有关的讯息,才同武将家的女儿一处。

珈兰幼年往鲁国学习诗书六艺,虽则楚恒已经教习了不少,可还是将她送往了异国他乡,寥作鲁后的把柄。于那时举步维艰的楚恒而言,却是巧妙地,将收留南郡遗民的罪责转移——毕竟珈兰,是唯一一个世人确认存活的、从南郡带回的女孩儿。

鲁后自以为抓到了把柄,又顾念着与秦家的情分,把珈兰培养得如自己亲生公主一般知书达理。只是没想到,楚恒这一层谋略之外,还有另外一层。

秦小将军死后,楚国长公主便嫁去鲁国,哪怕是楚恒丧母之际日日生不如死,也不曾见这位鲁后争辩半句。

世人若知晓鲁后死因,当骂一句楚恒薄情寡义。

可这些……真是他的罪过吗?

楚恒母妃至死,都未得到半句鲁后的开脱。若有这位昔日公主的旧友求情,林后和楚王又岂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嫁祸于她?

难道,这不是鲁后弃秦氏女如敝履、薄闺阁情义么?

而鲁璎久于鲁后之下,王家子弟一贯多疑谨慎,几番书信往来,又怎会不知楚恒心中对鲁后的怨怼?他能久居太子之位,又向来与楚恒有交,楚恒便顺水推舟送他一个人情……

窗外的竹影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屋内的少女扶着架子,从各类手抄小记中寻出了那一本。这一本册子封皮有些陈旧,握在手中时竟觉着比往日还要厚上许些,只可惜珈兰脑中嗡鸣,不曾注意到游记簿子的怪异。

屋顶似有风声刮过,是难以为人发觉的轻微脚步声。

少女扶着门框,缓缓从书房中走出。阳光的照耀下,金色的竹影在微光中轻轻闪烁,漫过屋檐、院墙的竹木窸窸窣窣地婆娑了叶,投下细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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