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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

空气中四散奔走的血腥气味,惊动了死牢中唯一的囚犯。几缕烛光照在那里,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残破的泥墙上泛不起一丝涟漪。牢门矮矮的,需得俯身才能进入,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林淑淇抱膝坐在门旁,倚着木栏,眼中一片死寂。

“扑通——”

随着沉闷的倒地声,烛火明明灭灭地晃了晃,她才幽幽回过神,扭头去瞧。

漫长潮湿的过道中,来人不仅身携厚重的血腥气息,还夹杂着几分白梅清冽的冷香。她一袭夜行黑衣,面覆黑纱,只露出一双瞧不清神色的眼。

夜,便是她最好的掩体。

林淑淇愣了愣神,瞥了眼她身后错落倒下的几名守卫,嗤笑一声,扶着木柱艰难地起了身。她时刻顾念着王家家眷的体面,掸了掸身上瞧不清的尘灰,又仔细捋了捋头发,将先前散落的几缕并到一处,好显得不那么狼狈。

血腥气如潜伏捕猎的野兽,在浑浊的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将林淑淇也包裹在内,硬生生扯入了王权争夺中最见不得人的阴暗一隅。珈兰一手反握着楚恒交给她的七宝匕首,冰凉的锋刃熨贴着她袖口下如玉的肌肤,警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林淑淇收拾好仪容,复又端起了二公子妇的架子,庄重地回过身,迎上了珈兰的目光。

“是你。”即便是眉眼,她也能认出珈兰的身份。毕竟她容色身量实在是出挑,叫人过目不忘的。

“恭请二公子妇福绥。”珈兰屈膝一礼,并未推脱身份。

借着微弱的烛光,林淑淇的面色已是苍白得骇人。她本就重病缠身,方才遭人强行拖到了这里,加之此处空气不畅,又心内郁结、忧思不断,瞧着病容是愈发不堪。她扫了一眼珈兰的装束,似是心下了然一般,长叹了一口气,自嘲一声。

“是他让你来的。”

珈兰收了礼直起身来,只定定瞧着她的神情,并不接话。

“斩草除根,乃上上之策,”林淑淇的神色渐渐带了几分自嘲,更有几分笃定,“他没有变。”

珈兰紧了紧手中的短匕,思索着如何开口。林淑淇不知是瞧出了她的为难,还是在瞧见她时牵出了许些尘封的回忆,一时出神,心绪被阴霾困锁。

王宫的死牢,比起玉京城里的那一处官狱要小上许多,本也不是正经关押什么囚犯的地方。时而有些犯了大错的宫人,在官府未定罪前,终究是宫里人,不好同外面的乱臣贼子关到一处的,才有了这一方安置。

临近年关,无人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犯罪出错。空荡荡的监牢里,是压抑无边的夜色,每一处小隔间儿里铺着陈旧返潮的稻草,若有若无地飘荡着植株腐烂和劣质蜡烛焚烧时刺鼻的气味。

“主上心性,经年如一……有劳二公子妇牵挂。”

“你曾劝我莫要执念过往,以免造就毕生之憾。”听她这一句,林淑淇眼中不知何时盈满了泪花儿,迟迟不肯落下,“我便知道,你我是一样的人。他让你来,想是带了什么物件儿,或是什么话——不得不还我的。”

珈兰一愣,稍稍走近了几步,这才瞧清烛光下,林淑淇眼底明灭的决绝。泪水闪着温暖的光点,风亦缓缓从她的眉眼间消失,仅存无尽的苦涩弥漫,复杂而静谧。

雪花簌簌的声音。

衣衫单薄的林淑淇打了个寒颤,是心下凄苦之故,牵得病痛愈发严重。此局于林淑淇而言,无论寻哪一条路,都是这般结局无二。

只是她心有执念,不信天命,偏要一试。

血色雾气缭绕,阵阵腥风闻之令人欲呕,尤她那副残破不堪的病躯。

她林淑淇于林后、林氏一族,除却为二公子孕育后代这一桩事,再无半分用处可言。有了这两个孩子,林后足以牵制楚煜行径,而林淑淇这枚棋子的最后一步——

是她与楚恒自幼相识的关系。

大庭广众下兄嫂递去的酒盏,楚恒不得不用,亦不敢不用。只是世事难料,恐怕林后也未能料到,林淑淇何故骤然反水,将毒下在了大公子杯中,酿成惨剧。她以一己之身,翻乱了整篇棋局,害得林后夙愿落空、满盘皆输。

珈兰瞧着眼前女子清丽温婉的眉眼,被病痛折磨得沉重虚弱,混浊得徒劳一片寂然,一时下不去手。她想问一问林淑淇这般行径的原因,可手中正攥着那柄七宝短匕,唇齿微松,怎么也说不出口。

“二公子妇……着实明了主上心性。”

林淑淇轻笑一声,一手扶着木柱,羸弱道:“我应是同你讲过,如此数年,我常待之,不过区区一句应答罢了。譬如你,南郡……遗民,想来也有无法舍弃的执念。”

执念么。

时至今日,她却不知,到底要去恨谁。

珈兰出神之际,林淑淇瞥了一眼墙上燃得正好的烛光,自嘲一笑,幽幽道。

“向来林氏一族的女子出嫁,嫡母都是要给一份贵重添妆。这物件儿出生时便要赠下,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以岁月温养,才显其珍贵。

“我见到他时,只知他赤手空拳,无器具防身,于是把母亲赐我的匕首……送给了他。

“后来年岁渐长,我也不曾过问匕首的去处。谁知,林后旨意下至府邸,替我定下了亲事,然,不是那日见到的小公子。”

林淑淇声含哽咽,眼睫被泪水打湿,脸颊上赫然两道清痕。

珈兰心下一怔,将七宝短匕一点点推入袖中,半垂了眸。

“后来,我再未见过那把短匕。”

“母亲怕我闺誉受损,便将随身的玉佩赠了我,权当是替我温养的添妆。”林淑淇苦笑道,微抬了眼,瞧着珈兰的神色,“原不应说得这般琐碎,普天之下,也不过母亲和你,知晓此事罢了。”

“你既跟在他身边数年,我想问一问你,”林淑淇双手扒上了木柱,像是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眼底也流露出几分希冀,小心翼翼地开口,“可曾见过……那样一把镶满珠玉的短匕?”

阴冷晦暗的长廊,笼罩着一层触摸不到的沉默,蒙灰的墙壁上残留着无数岁月的沉淀。寒风走过漫漫石路,外头殷殷落雪声,点点滴滴地灼着眼睛。

自然是见过的。

珈兰抬眼。

只是林淑淇心下知晓,无论楚恒是否还留着那把匕首,她都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她不敢忤逆长辈,才致使楚恒失了林氏庇佑,成为林后的眼中钉。西南之事、南郡旧案,林后或多或少有掺上几笔,甚至许些事情,二公子府也难辞其咎。林淑淇作为暗中推手,如何不算欠他良多。

若这匕首仍在,证实楚恒从未忘却她幼年恩情,多年隐忍不发、无半分怪罪,她今日死得其所,心中寥作安慰;若不曾留着,也只当是,他瞧清了林氏的真面目,把二公子妇也归作同党,早已两清。

与其死前还困顿旧事,不如便作冷心冷面,也好过林淑淇哀恸一场。若换作珈兰至此境地,宁可楚恒从未上心,也不愿在死前探得蛛丝马迹,造就毕生悔憾。

如此想着,黑衣少女徐徐俯下身去,摸索着从鞋后抽出一把短匕。烛火轻荡,激起一道刺目的寒光,扎入林淑淇的眼底。

何必又要苦了她,陷于旧事洪流,不得自拔。

少女发间遗留的最后一片白梅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跌了下来,飘飘悠悠地被吹翻远去,沉寂在另一间牢房门外。林淑淇的视线在触及那把黑黢黢的短匕时,倏然黯了下去,脑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彻底断裂。

珈兰扫了一眼洁净的短匕,递给了牢房中的曼妙妇人。

林淑淇垂眸,无声地接过,轻抚着匕首上难以窥见的血槽,千行泪、万般苦骤然作雨下。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恒那样的性子。

“公子妇,主上说……”

林淑淇抹了一把泪,隔着牢门,徐徐跪在珈兰面前。歪斜的流苏从她发鬓甩过,端庄衣裙亦被地面的积水濡湿,珠玉碰撞之声,颇为刺耳难闻。泪水滑落,是哭她自己命途多舛也好,哭一双儿女无人照料也罢,临了临了总有不舍之处。

冷风吹动了她的发梢,和着微咸的眼泪,凑出了一句。

“他给了你什么筹码,你悉数同我讲了便是。”

珈兰顿了顿。

“主上感念二公子膝下子女尚幼……”

“林后失了长公子,自会另寻他法,”林淑淇抬眼,眼中泛着水花,道,“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

楚渊一旦崩逝,林后无异于前功尽弃。她林淑淇已为林后顶了罪,楚王纵然苏醒,顾及王室的颜面,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重罚林后。否则,岂不是让满朝文武瞧了王家的笑话去。

只要林后能东山再起,她便需要一个——

听话的幼帝。

“公子妇既能了却一桩心愿,又何必在乎主上初心如何。”珈兰冷冷道。

夜色如墓。

降临时,将万物皆收入其羽翼之下。

万籁俱寂,晚风轻拂,咏唱着月的疏影。

林淑淇愣了愣神,不过片刻,她便痴痴地笑了起来,无力地歪倒在地,撑着冰冷的砖石。脏水玷污了她的手心,像是她夺走的那条性命,怎么也甩不掉、洗不净了。

短匕咣当一声摔落在地,手柄的末尾处,赫然刻着两个字——

霜降。

阴气始凝,皆由地发。

“早知如此——”林淑淇慌乱地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了那把短匕紧紧攥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早知如此——”

世事浮云何足问,

不如高卧且加餐。

“我只求你一件事,”她提起短匕,扒着木栏爬到近前,哽咽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我的孩子是无辜的!”

美妇人虽则发髻凌乱,可双目圆睁,泪水啪嗒啪嗒地滚着,极尽哀求。她的嘴角颤抖着,泪珠滑过她白皙的脸颊,那般无助和悲伤,令人心疼不已。

“好。”珈兰欠身行礼,这本就是楚恒允诺了林淑淇的事,应下也没什么的,“公子妇心安。”

她双肩颤抖着,扶着木栏才勉强稳住身形。病魔盘踞,如今悲痛交加、气血上涌,使劲儿地折腾着,磨灭她的理智。

“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要受欺凌责打的。”林淑淇仰首瞧着珈兰,眼底划过一丝不忍,泪水哗然。她斜倚上木栏,徐徐抬手,将匕首的尖锋对准了心口,“他在雪地里受人辱骂欺压时,我真真切切地想着,幸好我生于林氏,幸好我是家中嫡女,幸好林后接我入宫……”

冰冷的寒意和刺骨的剧痛从胸口传来,林淑淇骤然发力,将整把锋刃横插入胸膛,血液喷涌。匕首上的血槽不断输送出鲜活的血液,滚烫地濡湿了她的玄色衣袍,惹得身子和眼皮愈发沉重,如晨露消逝初阳之下。

“父亲母亲哄骗了我,说我所嫁之人是千尊万贵的三公子,我才甘愿走完了人世俗礼。可是,可是……

“我要如何与天相抗呢?

“林后为开解,拉着我辨了一夜的是非黑白。我只能辜负他,只能好好活下去,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蒙受他的苦痛。”

血,好多血。

污浊地汇入冷砖。

“可是,阿恒。

“是我对不住你。”

长风吹散了她的发丝。

林淑淇听见外头雪落之声,寂静安详得可怕。生命退潮,她只随着洪流步向虚空,和星光一起黯淡。

此间事已了。

声色渐熄,直至再也听不见她的心跳,珈兰才上前半步,跪坐在地,伸手拔出林淑淇尸首上的短匕。血槽中还隐隐挂着温热的液体,恰逢天气寒凉,恐怕不出半盏茶时间,便能与世同温。

这世上,人本就被迫走了许些岔路,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条路走到了黑。

她甩去匕首上残存的血液,眼疾手快地取出袖中藏匿的七宝短匕,以尖锋对准了方才割开的胸口,找好了角度,用力扎入——

尸首浑身上下,不过一个伤口。七宝短匕本就是林淑淇的嫁妆,锋刃又钝,年代久远,连楚煜都不一定见过此物。介时林家长辈来验尸,仵作再瞧,凭谁看来都是自缢之举,死无对证。

“其实,”珈兰顿了顿,轻柔的声音在静谧的长廊中幽幽回荡,“他未曾丢弃你的短匕。”

出于利益也好,怀念也罢,不曾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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