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伶回到那间冰冷石室,反手关上房门,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嘈杂隔绝。
他没有点灯,任由灰界永恒黯淡的天光透过琉璃窗,在室内投下模糊斑驳的光影。
他走到书桌前,将怀中那厚厚一沓调查问卷随手丢在桌上,纸张散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如同无声的控诉。
他没有去看它们,而是缓缓走到窗边,抬头望着窗外那片被教堂尖塔切割的铅灰色天空。
【东西拿到了。】陈伶通过阿宴,向张可凡传递信息。
【顺利吗?】张可凡的回应很快传来。
【嗯,黑桃8状态尚可,藏在歌德街的私人医院很安全。灵宝存档已经取回。】
陈伶顿了顿,【红袖全程跟随,没有异常。但我感觉......她并非全无反应。】
【谨慎为上。白银之王与灰王的争斗还未结束,我这边还需周旋。你稳住局面,等待时机。】
【明白。】
交流切断。
陈伶静立片刻,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桌角那盏未曾点燃的煤油灯上。
今天在医院的所见所闻,那些麻木的面孔、破败的设施、短缺的药品如同冰冷的针,刺入他被篡改的记忆深处,与那片被强行植入关于“秩序”与“公正”的信念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白银之王想让他看到的,是一个需要“铁腕”和“牺牲”来维持看似合理的秩序。
但他亲眼看到的,却是这“秩序”之下,基石正在腐朽,生命正在被透支。
这种认知上的撕裂感,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烦躁和一种蠢蠢欲动的破坏欲。
他需要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那虚假的“秩序”,而是为了平息内心那股无名之火。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堆问卷,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既然赤同躲着他,既然直接提交“意见”阻力重重,那么换一种方式呢?
一种更符合他此刻“人设”,更能搅动浑水的方式。
他走到桌前,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牛皮纸,提起那根旧羽毛笔。
但这一次,他写的不是意见信,也不是调研报告。
笔尖落下,标题赫然——
《告无极界域居民书——关于当前医疗、工作制度及生存状况的若干疑问与呼吁》
接下来的文字,不再是条分缕析的建议,而是将他今日所见,那些居民的悲苦、医生的无奈、资源的匮乏,用最直白、甚至带着煽动性的笔触,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他没有直接抨击白银之王的统治,而是不断质疑、反问,将矛盾指向那些“不合理的政策”和“低效的管理”。
他呼吁居民们“正视自身权益”,呼吁管理者“倾听底层声音”,呼吁建立一个“更人性化可持续的秩序”。
这封信,与其说是呼吁书,不如说是一份点燃引线的檄文,用“为民请命”的包装,裹藏着最尖锐的质疑。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伶放下笔,吹干墨迹。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去找赤同,而是拿着这封信,径直走向了教堂的公共布告栏,那里通常张贴着一些界域的法令通知,是信息传播的一个重要节点。
此时布告栏前并无他人。
陈伶目光扫过周围,确认没有监视的视线,迅速将这份《告居民书》贴在了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大红戏袍一闪,他如同鬼魅般迅速离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陈伶回到房间,他安静地坐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动,随即掏出时代存档,将他插入地面。
......
翌日,清晨。
教堂内的寂静被一阵压抑的骚动打破。
几名早起准备工作的低阶女仆,像往常一样经过布告栏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随即猛地定格在那张新出现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牛皮纸上。
起初是好奇,随着阅读,她们的眼睛渐渐睁大,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和恐慌交织的神情。
“这......这是.......”
“医疗工作.......天啊,上面说的.......”
“是谁贴在这里的?不要命了吗?!”
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荡开涟漪。
很快,更多的仆役、甚至一些篡火者低阶成员也被吸引过来。
布告栏前聚集起一小撮人,压抑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激动。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遍了教堂的各个角落。
“听说了吗?布告栏上.......”
“有人把咱们的苦处全写出来了!”
“真的假的?谁这么大胆?”
赤同是被手下匆忙叫醒的。
当他睡眼惺忪地赶到布告栏前,看清上面那篇《告居民书》的内容时,瞬间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睡意全无,脸色变得铁青!
这文风,这语气,这看似为民请命实则煽风点火的调调......
“陈!伶!”
赤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他一把撕下那张牛皮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到底想干什么?!以为这样就能动摇王的统治吗?!愚蠢!找死!”
他咆哮着,目光凶狠地扫视周围噤若寒蝉的仆役和手下。
“看什么看?!都滚去干活!谁敢私下议论,按叛逆论处!”
人群在他的怒吼中惊慌散去,但那些被点燃的思绪,却如同野火下的草籽,早已深埋心底。
赤同正打算怒气冲冲地赶往陈伶的房间,突然脚步一顿,想到这样也好,省的对方来找自己麻烦。
反正他们也动摇不了白银之王的统治,随即便又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了。
......
死寂的石室,唯有陈伶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
他猛地从那种与时代存档连接的玄异状态中挣脱出来,双眼布满血丝,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难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没有陈伶这个人......”
“查无此人.......”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他的记忆如此鲜活。
上京市剧院排练厅里,聚光灯炙烤着飞扬的尘埃,同事们对戏时专注或调侃的神情。
家中餐桌上升腾的饭菜热气,父母带着关切与些许唠叨的叮嘱,每一个细节都带着生活的质感与情感的重量。
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是沈难在说谎?那个时代存档的记录出了错?还是.......
有什么更可怕的力量,将他存在的痕迹彻底抹去了?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悄然蔓延开来。
如果连“自我”都可以被否定,那么他此刻的挣扎、隐忍、追寻,又有什么意义?
“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陈伶混乱如麻的思绪。
他猛地回神,瞳孔微缩。
差点忘了,他现在还在无极界域,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陈伶先生?”
门外传来女仆的声音,“您还好吗?早餐时间到了。”
陈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摁回心底最深处。
他不能露出破绽,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我很好。”
陈伶的声音带着一丝刚脱离深层思考的沙哑,但迅速恢复了平稳,“就来。”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大红戏袍,指尖拂过袖口,仿佛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脸上那片刻的茫然与震骇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些许疲惫,却又符合他近日“奔波调研”人设的平静。
打开房门,女仆恭敬地垂首立在门外。
“带路吧。”陈伶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