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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必振死而复生之前,上午五点四十五分,世界燃烧前十五分钟。

白金司和蛞蝓司跳下火车,来到了结界附近。

火车鸣叫一声,呜呜地跑远了:这里虽然建筑稀疏,但毕竟是城区,火车跑不快,万一椋鸟司追来就糟糕了。

结界围绕着一栋塔楼,隔绝了塔楼内传出的声音,二人来到结界前的空旷地带,白金司把怀里抱着的大纸盒递给了蛞蝓司,盒子里装着蒙金司的角色碎片。

白金司指了指断成三段的蒙金司,似乎想让蛞蝓司把蒙金司拼起来。

“非得我来吗?你自己不行?”蛞蝓司沮丧地问道。

白金司摇了摇头,他五感尽失,虽然能预知未来的事情,却仅限于预知他人之事,无法预知自己的行为,否则就会产生悖论。

出于这个原因,白金司没法拼装蒙金司,只能由蛞蝓司动手。

蛞蝓司叹了口气,无比嫌弃地伸出触须,捏住蒙金司的碎块,缓缓将其拼合完整。虽然蒙金司只是断成了三段,但来这里的路上一路颠簸,导致蒙金司身上落下许多小碎块,想要复原,必须先把这些小碎块拼回去。

就在蛞蝓司拼了三分之一时,白金司突然预感到了什么,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一只触手),示意她停止,盖上了纸盒的盖子,并用右手指了指自己被缝住的嘴唇,比出一个“削切”的手势。

蛞蝓司问白金司:“又要我切开你嘴上的线?”

白金司点点头。

“这不好吧?切开后不还得缝回去?你不嫌疼吗?”

白金司坚定地点头。

“行吧……”

蛞蝓司伸出触手,只一挥,就切开了白金司嘴唇上的线,白金司得以张嘴。

“谢谢你,蛞蝓司。”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不客气,应该的。”

白金司咳嗽一阵,继续道:“你是个好人。”

“唔,你说这个干嘛?我……我还是先把蒙金司拼起来。”说着,蛞蝓司就忍住恶心,继续拼装蒙金司,白金司拽住了她。

“先不要拼了,你跟我来吧。”

白金司将蒙金司装回盒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结界,抱着盒子朝结界走去。

直通天际的白色结界蠕动着,像一只巨大的蠕虫,白金司来到结界前,抬手敲了敲结界,说道:“这个结界,我们也进不去,怎么去见白垩司?”

“最杰出的结界就是这样,敌人进不去,自己人也进不去。”蛞蝓司吐槽道。

“那该怎么办呢?”

“那就不进去呗?”

“白垩司有没有告诉蒙金司进入结界的方法?”

“就我所知是没有的,”蛞蝓司耸肩道,“白垩司开这个结界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往里面放人,我是说,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人。”

“我明白了。”

白金司转过身,仰起头,从口中取出一台嗡嗡作响的对讲机。

“那是地狱呼机吗?白垩司给你的?”

蛞蝓司傻傻地看着白金司,还没意识到问题。

白金司朝她点点头,打开地狱呼机,呼机现出原形,几丁质的喙中传出一个中性的女声:

“计划提前了,今早六点就要开始,目前为止,你是否有办法开启结界?”

“我无法从外界洞开结界,你们可以启用b计划了。”

“收到,还有什么需求吗?”

“蒙金司就在结界外,具体而言,是结界的西侧,你们或许可以做些什么。”

“好的,谢谢你,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白金司挂断了通话,用力一攥,掐死了地狱呼机,将呼机的尸体丢在地上。

“你干嘛?呼机也是命呀!”蛞蝓司看到他掐死虫子,有些不满。

“抱歉,下不为例。”

“你刚刚是给谁打电话?蒙金司的人吗?”

“是的。”

“他们要做什么?”

“想办法进入结界。”

“那现在有办法了吗?”

“应该是有的。”

“那我们也能进去了?”

“抱歉,我们进不去,只有他们能进。”

蛞蝓司的眼球转了转,问他:“那你叫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反正又进不去。”说完就准备离开。

“别急着走,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聊会天吧。”

“好吧,反正现在无事可做。”

“你是因为什么才投靠白垩司?”

蛞蝓司直言:“当然是为了我的花海。”

“具体说呢?”

“具体说,是他找上我,说只要在他手下打工,等圣战结束,就把花海还我。”

“所以你就信了?”

“为何不信呢?那些大蚂蚱就是他当年打圣战时带来的,他应该有办法带走吧?”

“或许吧,白垩司似乎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我觉得也是。”

白金司沉默片刻,继续道:“并不是所有大祭司都信守承诺。”

“怎么说?”

白金司指向自己:“我生来就是白化病,在旧时代被当作怪物对待,为了活下去,自然而然投奔了黄金教。

我所在的教会都是一些绝症患者,而我只是得了白化病,和他们格格不入,于是,教主为了让我‘融入集体’,就封住了我的七窍,又在我胸口刻上地狱铭文,让我假冒大祭司以振声威。”

“啊?原来你不是大祭司。”

“我不是,我只是一个长寿的门徒而已。”

“那你是怎么熬下来的呢?”

“就那么熬过来呗。”

“可是,你怎么吃东西呢?”

“用一根细细的管子插到嘴里,吸取流食。”白金司用手比划一下,撅嘴做出吸吮的动作。

“那感觉肯定很糟糕吧?”

“当然很糟糕。”

“太糟糕了。”

“后来,或许是黄金神眷顾,我成了司书,有了预知能力。每个密教只会有一位司书,得到司书的支持足以采买人心。因此,教主答应我,只要我作为司书服务他十年,就让我自由,可以自己选择归属。”

“然后呢?”

“然后,今年是我服务他的第一百三十五年。”

“哎呀……你说的这个教主是谁?太坏了吧?”

“我正抱着的就是。”白金司指了指盒子。

“噢……好吧。”

“所以,如果我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你也能够理解吧?”

“能理解。”

“谢谢你。”

“不用跟我客气,我也是个打工仔啦。”

沉默降临,二人在沉默中看向远方,空旷的地界之外,一栋栋建筑像森林一样,组成所谓“城市”的事物,结界则是这片森林中静默的高塔,笼罩着一栋废弃的塔楼,塔楼的顶部亮了起来,预示着太阳的上升。

白金司扭头看向蛞蝓司,他的眼睛也被缝住了,但他可以用观炁的方法欣赏对方,在他眼中,蛞蝓司的形象实可谓美丽动人,虽然他知道真相,但他满不在乎。

踟蹰了许久,他说:

“你真好。”

“你可能看不出来,但我现在已经脸红了唷,不要再说了,羞死人了。”

“哈哈……我常听人说,只有同病相怜之人才会惺惺相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吗?我觉得也是。”

“但你我终究不一样。”

“是吗?哪里不一样?”

白金司本想说“选择”,但他转念一想,蛞蝓司在白垩司手下并没有遭遇不公正的对待,没有理由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于是改口道:

“性别。”

蛞蝓司被逗笑了,“别开玩笑了。你太年轻,可能不知道,性别这东西对密教信徒而言不是死的。”

“但有些东西是死的。”

“比如呢?”

“规矩。”

“唔,好像是这样。”

“我不认为规矩总是好的,向着错误的方向前进一步,同样是前进:后来人看见我之尸骨时,将知道何去何从。”

“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白金司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嘴唇上的接缝处渗出血来,“可能我就是想说吧,如果你被缝住嘴,日子一天天过去,说话的欲望会胜过吃东西的欲望。”

蛞蝓司指了指自己的躯体,“我早就没有嘴巴了,没法想象被缝住嘴是什么感觉。”

“那感觉,就像一个胀大的气球,只不过气球里面装的是话语,如果话语没法从嘴里出去,它们会涌进别的地方,先是肚子里,填平了食欲,然后涌进脑子里,那会把人逼疯的。”

“你呀,净说些奇怪的话。”

“小姐,时候差不多了,你能向左一步吗?”

“噢,好的,你想做什么呢?”蛞蝓司向左迈了一步。

“抱歉,请再往左一些。”

蛞蝓司乖乖照做了。

“再左一些。”

“你要干嘛?”蛞蝓司被气笑了。

“我就是想从远处看看你。”

蛞蝓司以为白金司是在撩自己,她已经几百岁了,却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套路,很好奇白金司是要做什么,于是朝左蠕行了二十米,朝白金司喊道:

“够远了吗?”

白金司用左手抱着盒子,高举右臂,竖起拇指,朝蛞蝓司呼喊道:

“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此刻是清晨六点,太阳将要升起来。

蛞蝓司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气球,身体里面装着五彩的纸屑和糖果粉末,随着心脏的泵动一点一点膨胀起来。

白金司朝她挥手,她也朝白金司挥手。

她并不愚蠢,她只是犯了一切女人都会犯的错误。

蛞蝓司心动之时,一个白色的矩形开在了白金司面前五米处。

一辆装满纯粹火焰的大卡车从白门之中咆哮而出,径直撞上了白金司,而后撞上了结界。

爆炸声,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伊斯坦布尔。

卡车炸裂开来,纯粹火焰四下喷涌,蛞蝓司大惊,所幸她距离爆炸中心有一段距离,下意识地向后逃窜,因此幸免于难。

但白金司却没有逃,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逃避的打算。

火光闪烁之中,白金司和蒙金司一同死在了卡车的撞击下。

蛞蝓司不知道白金司为何要那么做,他明明可以把盒子留在原地,和她一起离开,但他没有。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他希望自己死得灿烂一些:蒙金司是大祭司,一定会留下恶毒的死咒,与其被死咒折磨死,不如和仇敌在烈火中同归于尽。

原来,白金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

“同我一起下地狱吧”,这句话适合对仇敌说,不适合对爱人说,白金司正是这么想的。

纯粹烈焰之中,两名病人的魂灵纠缠在一起,坠入了死门之中。

蛞蝓司惊愕地看向爆炸处:结界被纯粹火焰产生的剧烈爆炸炸出了一个大窟窿,周围是火海一片。

接着,三名大祭司从白门中走出,冲进了窟窿内,蛞蝓司太过惊讶,以至于没能看清对方的面容。

蛞蝓司总觉得,这种时候,她应该叫喊出声,又或者流下泪水,但她做不到,她不是一个浮夸的人。

远处传来各种嘈杂声音,爆炸声惊醒了整个城市,伊斯坦布尔的密教信徒们都苏醒了,圣战正在酝酿,武神祠的戏子最先赶到,然后是珊瑚教的余党,之后是黄金教,大灯塔和律师团紧随其后。

火光中,一辆轿车开来,两个戏子冲下车,大喊着“程丽敏”三个字,想在乱军中找到她。

蛞蝓司眼睁睁看着世界开始燃烧,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怅然若失。

不,不是若失,她的的确确失去了什么:如果她当时多说些美好的话语,是否白金司就不用死了?

但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蛞蝓司最后看了白金司一眼,但她看到的只是一辆渐渐融化的卡车:火海之中,无论是白金司还是蒙金司,他们的尸骨都消逝了,什么都没留下。

好像没有什么要做的了。

蛞蝓司转身离开,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她现在心乱如麻,她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这个世界何其可笑,一些男人似乎生来存有一种执念,尝试以各种方式毁灭自己,从而让女人伤心:政治、战争、核武器……这些东西都是男人造出来的,用于自我毁灭。

但话又说回来,很多时候,如果男人没有走向自我毁灭,恐怕没有女人会为之动心:一件事物,非得是爱而不得亦或得而复失,方能让人念念不忘魂牵梦萦;这件事物纤薄脆弱而短暂如朝露,更显得婉转而凄美动人;这样的事物,在我等面前灰飞烟灭,最是刻骨铭心。

恰如此时此刻。

清晨六点的伊斯坦布尔,世界开始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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