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傻了?”陈老爷子已端坐太师椅中,端着紫砂壶,悠然呷了口茶。他目光戏谑,似洞穿世事。“都是些泛黄的老照片,不值一提。”
“半截入土的人了,剩下的念想,就是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别走歪路,别走错路。”祁同伟郑重合上相册,双手捧起,轻放回桌,如安放国宝。他沉声开口,字字千钧。
“老爷子,您和您的战友们,不是共和国的基石。”
“你们,就是共和国本身。”
“基石?”陈老爷子轻笑一声,摆手道:“我们啊,就是一块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搬完了,墙砌好了,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现在的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话音未落,锐利目光转向祁同伟,话锋一转:“现在的班子,有魄力,敢用人,也敢破格用人。就像我们这营口村,你看看,放在十年前,谁敢想能过上今天这日子?现在别说是个村子,就是跟一些小城市比,咱这也不寒碜。我听说,现在马桔镇上有些东西,卖得比金山县城里头还贵呢。”
老爷子的话题跳跃极快,从高层人事,到乡村发展,再到市场物价。每一个点,都像一枚精准落下的棋子。祁同伟心头一紧,呼吸顿滞。他瞬间明悟。老爷子这是在点他,更在考他!用营口村的巨变,来说明“有魄力的领导”能带来何等翻天覆地的变化!用马桔镇的物价,来肯定他祁同伟当初在基层打下的坚实基础!这既是肯定,更是殷切期望!
“有能力的干部,就该放到重要的位置上去。”
“磨一磨,炼一炼。”
“是块好钢,就必须用在刀刃上!”老爷子总结,语气平淡,却蕴含不容置喙的权威。祁同伟头皮发麻。他发现,陈老爷子谈论这些足以影响无数人命运的话题时,神态自然,就像谈论天气。那种指点江山的气度,是浸润骨血的沉淀,是真正俯瞰全局的超然视角,绝非假装!这位老爷子,退休前到底站在何等高位?
“陈爷爷,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祁同伟换了个更恭敬的方式,试探问:“您以前,肯定也是在关键岗位上为国家和人民掌舵的吧?”
“我?”陈老爷子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他指了指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你看我像吗?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头子,为人民服务了一辈子,到老了,就想守着这几亩薄田,看着冰冰这丫头别被人欺负了,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滴水不漏,看似家常,实则已堵死探寻之路。祁同伟心中了然,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一个字了。
一个念头闪过:上次救老爷子,他身边竟空无一人。这不合常理!祁同伟目光再次落在老爷子那身朴素的中山装上,恍然大悟。这并非疏忽,而是刻意!对老爷子这等曾立顶峰之人,寻常警卫反是累赘。他主动摒弃,只为晚年清净。这是何等境界与自信?大隐于市,超然物外!
祁同伟心中再无疑虑,唯余敬畏与震撼。他明白,今日所遇,是真正的定海神针!
这时,陈冰冰已端着几碟精致小菜从厨房出来。她手上,还拎着一瓶用牛皮纸包裹的白酒,看不清牌子,但瓶身上沉淀的岁月痕迹,昭示着它的不凡。
“爷爷,知道您要招待贵客,我把我爸压箱底的宝贝都给您偷出来了。”陈冰冰巧笑,将酒瓶轻放桌上。
“好!好啊!”老爷子眼中瞬放光彩,如星火点燃。“今天高兴,必须跟我们祁书记,好好喝几杯!”
接下来的饭局,与其说是款待,不如说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考校。祁同伟酒量身经百战,官场应酬,等闲三五人难撼其分毫。
可今天,他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一座深渊。老爷子用小瓷杯,晶莹剔透,不满一两。
他不劝酒,不搞虚套。只慢饮一口,再用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笑看祁同伟,无声催促:小伙子,跟上。这压力无形,却比任何言语劝酒都更沉重。
祁同伟胜负心重,岂肯在此认怂,硬着头皮,一杯杯跟上。几杯酒下肚,暖流自胃中升腾,冲遍四肢,却不觉上头。老爷子面泛红光,谈兴愈浓。
他从西南战场的湿热丛林,讲到北方边境的苦寒风雪。从国际局势的波诡云谲,讲到基层工作的家长里短。期间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其眼界之开阔,格局之宏大,让祁同伟听得入神。
不知不觉,烈酒一杯杯入喉。当祁同伟视野微晃,头脑沉重时,才惊觉那瓶酒已见底。他暗运气息,压下醉意,目光仍旧清明。
反观陈老爷子却稳坐泰山,眼神清亮,脸颊健康红晕,精神甚至胜过酒前。
“好酒!”祁同伟衷心赞叹,舌尖微僵,仍字正腔圆:“入口绵,一线喉,后劲醇厚,不上头。”
“哈哈哈,自家酿的高粱酒,当不得什么好酒。”老爷子放声大笑,锐利目光扫过祁同伟,赞许转瞬即逝。这年轻人,酒量惊人,意志更坚。饮此多酒,仍坐姿笔挺,目光不散,七分醉意三分清醒,有分寸,有城府。
笑声收敛,老爷子脸上和蔼尽褪,恢复锐利威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陈冰冰,又将目光锁定在祁同伟身上,声音沉下。
“好了,酒喝完了,该谈谈正事了。”
“说吧,你们这次回金山,到底在查什么?”
“别跟我这个老头子打马虎眼,要是只为了抓几个小混混,用不着你这个京州来的处长亲自跑一趟。”
话音落下,客厅空气瞬间凝滞,温度骤降。陈冰冰见状,收敛小女儿态,神色凝重,坐姿端正。
她看了祁同伟一眼,见他颔首,便将京州防洪堤疑点、六百万亏空、以及祁同伟暗度陈仓、剑指王强及其保护伞的计划,和盘托出。
她以为爷爷会震惊于计划的凶险大胆。不料,陈老爷子听罢,非但无惊,反而重重点头,浑浊眼中爆出骇人精光!
“好!好一招釜底抽薪!”他猛拍大腿,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对付这种盘根错节的贪腐大案,就得用奇招!常规打法,层层上报,等你摸到门,痕迹早已抹净!”
他看向祁同伟,赞许溢于言表:“你这年轻人,有勇有谋!是块打硬仗的好料!”
得到这等人物的肯定,祁同伟心潮激荡。陈冰冰则适时抛出最大担忧:“可是爷爷,王强背后,我们怀疑是吕州市的刘立。祁书记这次是挂职,根基不稳,我担心……”
“刘立?”老爷子轻念此名。刹那间,他脸上的笑意尽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森然与冰冷。端茶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如虬龙暴起。
“哼。”一声冷哼,仿若九幽传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老刘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砰!”茶杯重顿桌上,闷响一声。滚烫茶水溅出,烫红手背,他却恍若未觉。一股压抑不住的滔天怒火,裹挟着尸山血海中磨砺的杀伐之气,从他苍老身躯轰然爆发!
客厅空气凝固,陈冰冰被气势所慑,脸色发白,呼吸困难。她从未见爷爷如此失态!
陈老爷子缓缓闭眼,胸膛剧烈起伏,似强压苏醒猛虎。再睁眼,眼神已冷冽如刀。他没有看孙女,直视祁同伟,字字如钢。
“祁同伟,你听着。”
祁同伟心头一凛,酒意九散,身体坐得更直。
“这个案子,你放手去查!大胆地查!”
“不要有任何顾忌!不要管他背后站着谁!”
“不管查到谁,涉及到谁,哪怕把天给我捅出来一个窟窿!”
老爷子伸出那只被烫红的手,猛地一挥,带着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给你兜着!”
“我倒是要亲眼看看,在这朗朗乾坤之下,是他刘立的后台硬!”
“还是我们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更硬!”
这番话,斩钉截铁,声震四方!一股电流自尾椎直冲天灵,血液瞬间沸腾!
他悬着的心,在此刻彻底落定!这正是他梦寐以求,前世跪求不得的信任与支持!
陈冰冰眼眶发红,非委屈,是激动,是振奋!她看向身姿挺拔、目光坚定的祁同伟,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骄傲。她嘴角笑意再难抑制,灿烂如春日骄阳。
祁同伟啊,你这次,是遇上天大机缘了。这泼天功劳,合该是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