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意识沉沦的边界,那个纸条上的字迹毫无预兆地在脑海深处燃起:“昭阳弟,我对不起你,你提拔时,没有投你的票。”
颜源的字迹浸泡在冰冷的水里。
每一个笔画都沾附着永远无法言说的湿重愧疚。
这愧疚此刻变成一把无形的钝刀,反复地、迟缓地捅进他正在放弃抵抗的意志之中。
“颜兄,我来了!”水流的蛮力撕扯着他早已麻木不堪的身体,疲惫如同浸透骨髓的湿棉絮,沉甸甸地拖坠。
江水的重量挤压着他,似乎正邀请他走向那永恒的宁静。
然而,江昭阳似乎看到颜源倏地将他推了回来。
浑浊的水浪又将他重新推回水与空气的暴烈交界处。
江昭阳的头猛地蹿出水面,喉咙里如同破风箱般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呕吐,口鼻疯狂地喷射出浑浊的泥水,喉咙和鼻腔火辣辣地刺痛。
“江镇长!在那!快!”“抓住他!抓住啊!”无数个嘶哑破碎的呼喊,被撕碎了般从风雨中砸过来。
抢险队员声嘶力竭的呼喊重新裹挟着惊涛骇浪和暴雨声响,灌入他重获听觉的耳朵里。
几道身影从船上、从附近水浅处,奋力挣扎着涉水向他扑过来!
他精疲力竭地在浊浪中打着旋,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连简单的踩水姿势都无法维持。
目光所及,那些向他疯狂扑来的身影,在狂暴的水中显得那么渺小、踉跄。
就在下一瞬,一道更为汹涌的浑浊浪头如同黑色的巨手,劈头盖脸,挟着惊天动地的力量狠狠拍压下来!
身体再次被巨大的水流死死压入浑浊冰冷的深渊,冲得七荤八素,口中只能再次灌入腥涩冰冷的泥浆。
水中,手终于够到了一样坚硬漂浮物的边缘——或许是断折在水中的树干,或是被冲塌的房梁——冰冷粗糙的木质感在掌心摩擦。
江昭阳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双臂用尽残余的力气勒紧,死死地缠绕上去。
将身体的重量勉强依附在这截浮木之上,任由巨浪拖着他在无边无际的浊水中翻腾颠簸,意识在极度的寒冷中剧烈地闪烁明灭。
巨大的黄浊水面上,那截漂浮的断木时而被浪峰托起片刻,露出一个沾满污泥的身体死死抱着它。
时而又被重重地砸入水底漩涡,消失不见。
江岸边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
暴雨如注,倾泻着天河的闸门。
洪水如挣脱锁链的凶兽,卷挟着泥土、碎木与无边无际的黑暗,朝江昭阳撞来。
天地浑浊难辨,只剩下巨大的水声轰鸣不息。
他的脚蹬着泥泞的河床,但每一次借力都如蚍蜉撼树,身体在狂暴的水流中无助地翻滚、沉浮。
冰冷刺骨的水,带着腐败淤泥的腥气,粗暴地灌入他的口鼻。
他用力挣扎着张口,想呼吸那可能已不存在的空气,却换来更深的窒息。
冰冷的泥水取代了所有生息,迅速充满了肺叶,如同被塞入了两块沉重又冰冷如铁的巨石。
每一次徒劳的呛咳都带来更剧烈的灼烧和更深的绝望,眼前最后的光亮迅速褪去,染上无尽冰冷的墨黑……
最后留存于知觉最深处的,是那蚀骨的冰,与无孔不入的浑浊泥水。
意识在绝对的冰冷与死寂中沉沦,断线。
黑暗无边,冰冷凝结。
时间仿佛已永久冻结,无任何意识残留。
然而,一线微芒竟奇迹般出现,如同穿过万古寒夜的针孔。
起初极其微弱,带着遥远不可触摸的暖意。
这点微光竟顽强地在意识的浓稠黑雾中延伸开来,缓慢,却不容拒绝地刺入黑暗的深处。
沉重的眼皮似被无形的浆糊黏着,他用尽所有仅存的意志力去撕扯那道粘稠的阻力。
黑暗挣扎着退去,一丝混沌的光线艰难地渗入视野。
模糊的影像一点点艰难地聚焦,最终凝固成一个憔悴的轮廓,安静地守候在身旁。
那是一张他熟悉的脸庞——向婧。
只是此刻,这张脸失去了往日的血色,被一层浓重的灰白笼罩,仿佛蒙上了一层惨淡的寒霜。
她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出一团顽固不散的乌青,沉重得似乎再难抬起。
干裂的嘴唇布满细小的裂口,有几处结着暗红的血痂。
整个人形销骨立,像是一张用力过度的弓,随时会在微尘般轻薄的重量下发出断折声。
只有那双失焦、却又仿佛燃尽最后生命力的眼睛,穿透了迷离的光线,笔直地烙印在江昭阳恍惚的知觉里。
“……是……向婧医生……?”喉咙如同被烧红的砂砾填满,江昭阳用尽气力挤出几个暗哑的音节,每一丝气息摩擦着受损的气道,带着血腥的锈气。
声音终于穿透了向婧沉重的知觉壁垒。
她那深陷在乌青眼窝中的眸子,缓慢地、如同冬眠初醒的生灵般眨动了一下,眼睫颤动着抬起。
一丝微弱如晨露的惊喜,小心翼翼地染亮了她眼中近乎凝固的疲惫:“江……镇长……?”
她的嗓音干涩异常,仿佛被秋风吹裂的枯叶,“你……认得我了?”
认得?
他当然认得。
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最后碎裂的意识深处,只有灭顶的洪涛冰冷刺骨的记忆。
他尝试开口,身体却率先背叛了他的意图。
一股汹涌的、带着浓烈腥浊泥土味的液体猛地从喉咙深处翻搅冲撞上来,堵塞了所有通路。
“唔…呃……”江昭阳的身体猛烈弓起,全身肌肉都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每一个骨节都因剧痛而喀喀作响。
他本能地张开嘴,肺部深处那浑浊冰冷的液体如同沸腾的泥浆找到了宣泄的缺口,混杂着污浊的黄褐泥沙和暗色血块,“哇——”一声喷泄而出。
胃里更深处的东西也一同不受控制地被挤压出来。
他剧烈地咳呛着,全身痉挛。
每一次吐息都像是有粗糙的砾石摩擦着千疮百孔的喉咙和胸腔内部,带来撕心裂肺的烧灼痛楚。
江昭阳吐出的秽物散发着死亡般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