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孙维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而含义模糊的“嗯”,眼皮随即又落回到文件上,钢笔尖再次沙沙地划过纸张。
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粗粝、刺耳。
那三个小时,对于坐在市长办公室外、紧邻周虹涛办公室角落那排会客沙发上的张超森来说,漫长的如同一场凌迟。
沙发的皮质很软,可他却只觉得僵硬。
他像坐在一块灼热的烙铁上,后背脊椎骨的地方,早已被一层层湿腻的冷汗浸透。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重重擂击。
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耳膜,咚咚作响。
他第三次拿起茶几上那杯早已冰凉透顶、几乎失去茶味的清茶。
凑到唇边,又烦躁地放下。
杯底碰在玻璃茶几面上,那一声清脆又微小的“叮”,在过分安静的会客等候区惊得他眼皮一跳,心虚地四下瞟了一眼。
还好,没人在意。
墙上的电子钟数字无声地跳动。
张超森的目光死死胶着在上面,每一次变幻都像针扎。
他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深色西装的领带,勒得脖子有点透不过气。
他想松一松,又觉得不妥——在这种地方,一点仪态上的失分,都可能被放大解读成不敬甚至心虚。
时间的钝刀子割得他每一寸神经都在嘶嘶作响。
深秋傍晚特有的凉意,已经随着光线渐弱,无声无息地从窗外漫进来。
孙维城终于合上最后一份待签的文件。
他起身,身影无声地踱到落地窗前。
窗外,市政府机关大楼下方广阔的前庭广场已经开始亮起路灯。
昏黄的灯光一个接一个,连成一条条微弱的光带。
广场尽头,城市主干道晚高峰的车河已经开始亮起刺目的红色光点,蜿蜒蠕动,缓慢而拥挤。
那份喧嚣被他脚下的高度和双层玻璃隔绝了,只剩下一种象征性的存在,提醒着权力的辐射边界——在他这方寸之地以外,那座庞大复杂的机器依旧自顾自地运转。
办公室的门终于,终于再次被推开。
张超森几乎是随着那扇厚重红木门的轻微动静弹了起来。
他身上那套精心熨烫过的深色西装,经过几个小时焦虑的打磨,在腹部和大腿外侧留下几条不易察觉的褶皱。
他快步走进那间充满了权力威严的办公室,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紧张。
“孙市长!”一声恭敬而略显干涩的称呼脱口而出,身体微躬,姿态摆得足够低,“打扰您了。”
孙维城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像一张上了釉的精美白瓷面具,既无风雨也无晴。
只是那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投射在张超森身上时,带着无形的压力,从上到下细细刮过。
那视线有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张超森肩头。
“坐。”孙维城的声音不高不低,平平淡淡地响起,指了指宽大办公桌对面那张高背的深色皮椅。
自己身体微微后靠,十指交叉随意搁在平滑的红木桌面上。
这个位置,灯光恰好在他眼睛上方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让他的眼神更显得深不可测。
他并不看张超森,目光随意扫过桌面一隅,似乎只是在等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不咸不淡的流程。
张超森依言坐下,那皮椅很深。
他的腿脚一时没适应,上身略有些拘谨地前倾,脊背并没有真正放松地靠上椅背。
“孙市长,您好!”他又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语气里的那份恭敬几乎要满溢出来。
孙维城抬眼看他,眼神终于聚焦,带着一种等待下文的平静探究。“张县长,你有什么事吗?”
语调依旧平直无波。
“有,有事,”张超森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语速略快,像要急于抓住某个稍纵即逝的窗口,“有重要情况……必须当面向您,向市委反映!”
他加重了“市委”两个字,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个人”的色彩。
孙维城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梢。
身体姿态毫无变化,手指随意交叠的动作都没错位。
他只吐出一个简短的音节,低沉而有威压,仿佛一道指令:“说吧。”
空气瞬间绷紧。
张超森感到自己的心跳又一次撞得胸口发痛。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吸得似乎过于用力了些,以至于胸腔有了明显的起伏。
随即,他猛地从那张高背皮椅里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太突然,椅脚与高档地毯摩擦发出沉闷刺耳的“滋啦”一声。
他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深色西裤外侧,头颅深深地、近乎笨拙地垂了下去。
“孙市长!”他的声音骤然拔高,那尾音甚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首先,要代表我个人,向您,向市委,做出最深刻的检讨!”
“请您和市委……处分我!”
“嗯?”孙维城第一次发出了一个带有些许疑问意味的鼻音。
他缓缓地、真正地将目光落在张超森那张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上,仿佛直到这一刻,才把他纳入严肃观察的视线范围。
“什么检查?”他的追问平稳依旧,却精准地切在了要害上,刀锋一样剔去表面的姿态。
张超森保持着垂首的姿态。
但语气变得更加急促,如同在背一份早就打好的腹稿,字句间带着沉重的痛悔和强烈的不安:“……是琉璃镇的事!”
“镇党委书记林维泉、副镇长唐杰……出事了!”
“被县纪委的人,带走了……”
他艰难地吐出后面几个字,像是在承认一个巨大的失败,“据说……问题,非常严重!”
他说完,肩膀似乎都垮了一点,那沉重的气息弥漫开来。
“什么问题?”孙维城的追问紧随而至,像手术刀般锐利,不容回避,不容模糊。
张超森的头垂得更低了些,目光躲避着市长深不可测的眼神,紧紧钉在自己锃亮的黑色皮鞋尖上。“是……是经济问题!”
他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孙维城的反应,又马上垂下,“非常恶劣的那种……”
“具体的,具体案情,纪委那边还没,还没正式跟我们通报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