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维城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点了点,“对于纪委交办的,涉及县政府管辖领域的具体问题,要抛开一切杂念,立刻组织精干力量!”
“拿出最专业的财务审计报告、最详实的数据支撑、最清晰的流程文件!要具体!要细致!”
“每一笔资金的来龙去脉,每一份合同的签署节点,每一个人员的签字手续!所有可能牵扯到的材料……”
“不要藏着掖着,更不能自己私下处理抹平!”最后一句话,陡然加重!
“市委会看你们的行动,市纪委也会督导县纪委办案,看你们的专业性!”
孙维城总结道,语气恢复平淡,却如同盖章定论,“先把琉璃镇这个起火点彻底扑灭!”
“把实打实的证据链梳理清楚!该担责担责,该移交移交!”
“这才是你作为县长目前该做的、最有价值的事情!”
他微微抬起下巴,“明白了吗?”
孙维城这番话,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罩子,骤然落下,将张超森刚才孤注一掷抛出的“查个底朝天”的万丈豪情,硬生生扣在了一个极其狭窄、明确的框子里!
“是!一定坚决执行您的指示。”张超森表态道。
这些高谈阔论,豪言壮语不过是他为了博得孙维城的好感,也是借以掩盖自己的真正目的的。
县纪委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冷白灯光在厚重的枣红色会议桌投下锐利的几何暗影,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印刷墨水的混合气味。
四壁张贴的廉洁标语规整得如同刀削。
赵珊眉心刻着深深川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始终静止的黑色签字笔笔帽。
眼前这个僵局沉重得令人窒息。
她的目光偶尔扫过对面一张脸孔时,她的眼神便如同淬了冰。
林维泉此刻安稳坐在对面。
“赵书记,”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像在汇报某个周常工作,“我跟博合化工的曲倏谈的是企业污染防治的改进方案,纪委现在把我们框进来‘协助调查’?”
“这叫什么话?”他甚至摊了摊手,表情显得无辜而困惑,只有眼底深处转瞬即逝的一丝寒芒泄露了某种底牌。
赵珊冷眼盯着他,“这个征地款项是怎么一回事?”
“低卖又高价买进?一进一出金额相差2000万?”
林维泉前一刻还显疲态的背脊此时绷得笔直,呈现出一种近乎庄重的沉默。
他语调低沉克制:“对于这个事件造成的国家资财损失,作为主管领导,我深感痛心,也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他刻意在那个词组上停顿半秒,“但具体征地事务,由副镇长唐杰具体承办,我并未经手。”
“所有签名...”
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苦涩无奈的弧度,“相信纪委的同志们一定已经做过技术鉴定了。”
“那签名都是唐杰盗用我的名义,这一点儿,你们的技术鉴定肯定能分出真伪。”
“那征地审批表上,我都没有过目,一无所知。”
“对此,我确实毫不知情。”
在另一间留置室里。
曲倏也是一脸无辜。
他的回音还冷硬地盘旋在室内:“低买又高价卖出?购地款?那就是合同上写的价格,我们正常付清的,一分不少!”
“镇政府高价回收,那是政府行为。”
“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这从天而降的富贵,我还傻子一样拒绝?”
“这土地买卖是商业行为,签了合同,付了钱,程序合规合法,我能知道这里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那个商人不追逐利益?”
“在商言商,过去有个投机倒把罪,早就从刑法中剔除了,现在叫盘活经济,无商不活嘛!”
“纪委同志,不能你们查出了点问题,就把我们这些老老实实搞投资的商人也扣个屎盆子吧?”
“屎盆子”三个字被他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饱受委屈后的粗放怒火。
一切指控,一切的浊流与暗礁,最终都奔流汇聚,凶猛地拍打在同一个名字上——唐杰。
仿佛这三人都是一条干干净净、只沾染了些许浮尘的手绢。
而唐杰,就是那洗也洗不掉的陈年污渍。
隔着坚固牢实的留置室门板,唐杰的面孔在镶嵌其上的小观察窗后模糊变形。
连续数日的拉锯审问如同重型机械的碾压,他的精神被反复锤打,已经接近断裂的边缘。
林志远审讯后。
又换成了赵珊坐在他对面。
她的耐心也仿佛被这种绝望的、无效的撞击逐渐耗尽。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只有日光灯镇流器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
“刘青峰!”唐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坍缩下来,变成一种极度干涩嘶哑的回响,如同砂纸摩擦着腐朽的木头,“是他!他给我看过...给我亲手看过那份...那份规划图的副本!”
“江边村...”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神死死盯住赵珊,仿佛要将这一认知强行烙印进她的脑海,“那片村子的土地,清清楚楚地,根本没有被划进产业园开发的红线里!”
“那图上面,是空地!”
“是他妈的荒芜的土地!”
“不然我怎么会签!我怎么可能敢签!”
他的身体往前挣,手铐在铁制椅子的扶手上撞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响声,眼中血丝密布。
赵珊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声音里是竭力压制后的平淡:“唐杰,这些你之前都陈述过。”
“问题在于,证据呢?”
“口说无凭。”
“刘青峰现在也在接受谈话,他的说法跟你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再说,即便是他提供了所谓的图,作为经办人,你自己是否有起码的核查义务?”
“你对上级的意图只做字面理解?”
“江边村这么大一片地方的出卖,难道仅凭一张所谓的规划图副本就决定了?”
“核查?”唐杰的肩膀像被抽去了骨头,猛地垮塌下来,他向后瘫靠在冰凉的椅背上,仰头望着吸顶灯惨白的光晕,喉咙里发出一串破裂的、介乎于干笑和呜咽之间的古怪气音,“核查谁?”
“规划图是城建办经手初稿的,刘青峰是直接管这块的主任,白纸黑字,上面还盖着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