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几台摄像机的镜头如同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眼珠,折射着天花板日光灯管惨白的光。
那一刻,他不是来协商的,他是来下达命令的。
他的手指可能在红木会议桌上敲击过,发出短促而带有节奏的命令信号。
他的话语精准而强横,像重锤,一下下砸碎调查应有的谨慎与程序:“……必须尽快结案……给社会一个交代……我这个县长太被动!”
这些话不只是解释,更是一种施压的利刃,每一句都在精准地切断一切试图延展调查的时间和空间的可能。
江昭阳猛地转身,背对着那张深陷于昏暗中、仅余手机屏幕微光照亮的书桌。
他几步冲到窗边,近乎粗暴地一把推开紧闭的玻璃窗。
凌晨冰冷刺骨的空气骤然涌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激着他灼热的皮肤。
……这一切此刻在他眼中都扭曲变形,笼上了一层阴郁的暗色滤镜。
这看似秩序井然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多么令人心悸的汹涌暗流?
那铺天盖地的新闻稿,根本不是什么真相的展示,那是一道封口的符咒!
是一道由公权与舆论合力铸就的、冷酷无情的闸门!
目的只有一个:用最快的速度,用唐杰永世不得翻身的代价,堵住所有继续深挖的通道!
“顶罪”……
这两个字在江昭阳的牙关之间反复咀嚼,苦涩得如同胆汁。
张超森那果断强势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尽快结案!办成铁案!”
他猛地抬手,用力按压着发胀作痛的太阳穴,指尖冰凉一片。
现在要制止这一切,就要拿出真正的证据,让人信服的证据来。
他脑海中电光石火倏地一闪,只有从吴青芸哪儿打开突破口。
想到这里,他才静下心来,沉沉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江昭阳没有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他推开标着“城建办”的门。
办公室只有吴青芸一人。
她正埋首在一堆图纸和文件中,乌黑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露出白皙的侧脸线条。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清来人的瞬间,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慌乱。
随即被她迅速压了下去,换上了惯常的、略带客气的职业表情。
“江镇长?”吴青芸站起身,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她顺手合上了手边一份摊开的档案卷宗——动作很自然,但合上时指节分明地用了点力,纸质发出了微弱的脆响。“您怎么来了?有事?”
她扫了一眼江昭阳空空如也的双手,语气中的疑惑带着一丝刻意的强调,“您这……是路过?”
江昭阳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空旷的办公室缓缓扫过。
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有些冷峻。
他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像是凝固了千分之一秒的笑容。“怎么,吴科员,我这个‘副’镇长,不能来城建办?”
他没有自称“镇长”,刻意强调了那个“副”字,语气很平淡。
但“不能来”三个字,却如同轻轻敲击在冰面上。
吴青芸脸上的职业性表情瞬间一僵。
随即立刻绽放出更浓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眼神里反而多了一丝紧绷的警惕。
“江镇长,您说笑了!”
“我不是这意思!”她连忙摆手,快步走向一旁的饮水机,取出一次性纸杯,“我是说……您现在是全镇的当家人,怎么突然有这个空闲?”
水流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不是空闲。”江昭阳向前走了几步,拉过一张椅子,在吴青芸办公桌的斜对面坐下。
他坐得很端正,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自然地搁在膝盖上,视线却直接而坦率地落在吴青芸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意味。“我来,是有些事,想单独和你聊聊。”
空气仿佛随着他这句话凝滞了几分。
吴青芸端着那杯刚泡好的、热气袅袅的绿茶走回来,步履似乎比平时慢了几分,细微地显露出内心的不安。
她将茶杯放在江昭阳面前的桌角,杯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江镇长,喝茶。”
她声音放得柔和了些,但眼神却在躲避江昭阳的直视,落在了桌面的图纸上。
“谢谢。”江昭阳并未碰那杯茶,目光依旧锁着她。
他指指自己对面吴青芸的椅子,“你也坐。”
“站着说话,累。”
吴青芸顿了顿,似乎在心里权衡着什么,最终还是慢腾腾地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的双手规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弦。
房间里只剩下墙上的挂钟秒针均匀而单调的“咔哒”声,以及茶水蒸汽缓缓飘散的声音。
窗外传来远处工地隐约的打桩声,单调而沉闷。
这种刻意的沉默里,无形的压力如同沉甸甸的水银,慢慢灌注进来。
江昭阳没有再绕任何弯子。
他眼神陡然锐利,清晰地捕捉着吴青芸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唐杰出事了,进去了。你怎么看?”
问题犹如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吴青芸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厌弃和鄙夷,嘴角撇了撇,语气里充满了一种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轻蔑:“唐杰?他呀?”
她仿佛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宣泄口,语速加快了些:“阿谀奉承,讨好巴结,媚上欺下……不就是他这些年干的事吗?”
“全镇上下,谁不知道他那点心思?”
“恨不得把‘想往上爬’刻在脑门上!”
她的目光扫过江昭阳的脸,带着一丝试探,“我记得,他可不止一次当众拆您的台,顶撞您的指示,给您难堪吧?”
“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些事儿,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可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她刻意强调了“拆台”、“顶撞”、“难堪”和“不是秘密”。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似乎带着一丝隐秘的快意和“推心置腹”的味道。
她的眼神却紧紧观察着江昭阳的反应:“现在好了,他自己作死,把自己折腾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