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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的夏天,老天爷像是跟吕梁山脉较上了劲,把周遭几百里的云都拧成了一团墨。入伏刚过三天,姑射山就被压在铅灰色的云底下,连平日里最显眼的山脊线都化成了雾霭里的一抹淡影。空气闷得邪乎,像口密不透风的陶瓮,院里那棵老梨树的叶子蔫头耷脑地挂着,枝桠纹丝不动,连麻雀都懒得落在上面歇脚。

王环宇凌晨往大队部赶的时候,裤脚还沾着草叶上的露水。他踩着田埂往西头走,路边的玉米刚齐腰,叶片让潮气浸得发沉,胳膊肘蹭过去,水珠就簌簌往下掉,打在黄胶鞋面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这雨怕是要动真格的。\"他心里嘀咕着,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土路上的车辙里积着水,映出他急匆匆的影子——蓝布褂子的后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那件打了补丁的白衬衫。那是去年村里给优秀党员发的,料子挺括,他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开重要会议才拿出来,领口磨得发亮,却依旧浆洗得板正。

大队部那间土坯房里,煤油灯的光在潮湿的空气里抖得厉害。七八个人围着张裂了缝的木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像戏台上的花脸。村支书用粗粝的手指敲着桌上那张泛黄的防汛图,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股子不易察觉的紧张:\"县广播晌午头说了,这几天有特大暴雨。咱村那河槽子,多少年没清过淤,底下全是烂泥和石头片子。村小学又戳在河边上,那几间土坯房,墙皮早就泡酥了,得提前做打算。\"

王环宇蹲在门槛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头缝里的毛刺。他脑子里立刻浮出村小学的模样:三间东倒西歪的土房,窗棂朽得能一掰就断,去年冬天糊的窗纸早就破了洞,风一吹哗啦啦响。二十多个娃娃,最小的才六岁,家都在河对岸的坡上,平时上学得蹚过没膝的河沟。\"我看这么着,\"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闷热的屋里显得格外清亮,\"先把学生们挪到大队部仓库去,那儿地势高,房梁是前年新换的松木,结实。让家里有劳力的,今天就去学校帮忙搬桌椅,课本、黑板擦子啥的,能挪的都先挪出来。\"

他话音刚落,窗外\"咔嚓\"一声,一道惨白的闪电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是\"轰隆\"一声雷,震得屋顶的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木桌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有人赶紧起身去关窗,冷风裹着豆大的雨点灌进来,打在人脸上冰凉。\"这就下了?\"有人嘟囔着,话音还没落地,雨点儿就密得像筛豆子,砸在屋顶的茅草上,发出\"噼啪噼啪\"的脆响,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连院门口的老槐树都看不清了。

这场雨一开头就没打算客气。头一天是瓢泼似的急雨,把村道冲得露出了底下的黄土,走一步能陷半个脚脖子;第二天改成了绵密的冷雨,顺着墙缝往屋里钻,墙角的泥地上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水痕,放着的木箱底都发了潮;到第三天,雨势更邪乎了,像是天塌了个窟窿,洪水顺着山沟往村河槽里灌,浑浊的浪头卷着树枝、石块,发出闷雷似的咆哮,离村子越来越近,连大队部的土墙上都能听见那股子蛮横的动静。

王环宇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他那件蓝布褂子早就看不出原色,袖口让泥水浸得硬邦邦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依旧瞪得溜圆,嗓门比平时还亮。他带着村委会的几个人,挨家挨户地砸门,把住在低洼处的老人孩子往高处的窑洞里转移。路过自家土窑时,他隔着雨幕往里瞅了一眼,李氏正抱着小花在灶台边忙活,灶膛里的火忽明忽暗,把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像两张剪纸。

\"环宇,进来喝口热水!\"李氏推开窑门喊他,声音被雨声吞掉了大半,像蚊子哼哼。小花趴在娘的肩头,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瞅他,小手里攥着半块玉米饼子,嘴角还沾着黄渣渣。

王环宇摆了摆手,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有点发紧:\"不了,得去学校看看。\"他往前挪了两步,又回头叮嘱,\"把水缸灌满,柴火备足,别出门。\"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细流,他胡乱抹了把脸,转身扎进雨幕里,蓝布褂子的背影很快就被白茫茫的雨雾吞了进去,连个边儿都看不见了。

下午的时候,河槽里的水已经漫过了石桥的栏杆,浑浊的浪头\"啪啪\"地拍打着学校的墙根,把土坯墙泡得软乎乎的,像块发面馒头。二十多个孩子挤在教室里,吓得哇哇哭,女老师抱着最小的那个娃,急得直掉眼泪,声音都带了哭腔:\"别哭,别哭啊......\"

\"别慌!\"王环宇\"哐当\"一声推开门,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在胸前的褂子上洇出一片深色,\"都跟我走,往大队部转移!\"

他叫上村里的后生狗剩,俩人把褂子一脱,扔在窗台上,就穿件单衣。狗剩是个愣头青,二十出头,力气大得能背动半麻袋土豆,此刻搓着手直跺脚:\"环宇哥,咋弄?\"

\"你背三个小的,我背两个,大孩子手拉手跟着。\"王环宇说着,弯腰把梳羊角辫的丫蛋儿背在背上,那丫头吓得直哆嗦,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领。\"排成队,手拉手!\"他的声音在雨里格外有劲儿,\"踩着墙根走,别靠近水边!\"

浑浊的洪水已经漫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在泥里拔萝卜,费老鼻子劲了。浪头打在腿上,带着股蛮劲往外拽,脚下的泥地松松软软的,像是随时能把人陷进去。王环宇背着丫蛋儿,左手拉着个瘦得像豆芽菜的男孩,右手还扶着墙根,一步一步往前挪。狗剩跟在后面,背上驮着个睡着了的小娃,另一只手牵着个扎冲天辫的姑娘,嘴里不停地哄着:\"别怕,叔在呢,摔不了......\"

孩子们的哭声、雨声、洪水的咆哮声搅在一起,像是要把整个村子都掀翻。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拐弯处,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响,路边的一段土墙被洪水泡塌了,泥浆混着石块\"轰隆\"一声砸进水里,激起的浪头瞬间就高过了头顶,像一堵黄墙压过来。

\"快躲开!\"王环宇大喊一声,猛地把身边的两个孩子往高处推。就在这时,一个浪头带着股子狠劲扑过来,他只觉得脚下一滑,像踩在抹了油的石板上,整个人瞬间就被卷进了洪流里。\"狗剩!看好孩子!\"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刚出口就被浪头吞了,连个回音都没捞着。

狗剩眼睁睁看着王环宇被洪水卷走,眼睛一下子红得像兔子,他把背上的娃往旁边的土坡上一放,转身就想跳进水里,却被几个大些的孩子死死拉住:\"狗剩叔,别去!水太猛了!\"他跺着脚大哭,哭声在雨里撕心裂肺的,却只能看着那片浑浊的洪流滚滚向前,连个影子都瞅不见,只有浪头翻卷着,像是在嘲笑人的弱小。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清晨。天空被洗得发白,姑射山的轮廓清清楚楚地露出来,只是山脚下的河槽里,洪水还在慢慢退去,留下一片狼藉——冲断的树干横七竖八地躺着,倒塌的草垛散成一堆烂草,散落的农具陷在泥里,只露出个木柄,还有被泥浆糊住的田地,像块被打翻的墨汁。

全村人都出动了,沿着河槽往下找。男人们扛着长杆,在浑浊的水里探来探去,杆头碰到硬东西就赶紧喊:\"这儿有东西!\"女人们提着篮子,里面装着干粮和水,沿着河岸一路走,一路喊:\"环宇——王村长——\"声音在空旷的河谷里荡来荡去,却只有风声应着,呜呜咽咽的,像在哭。

李氏抱着小花,站在石桥上。石桥的栏杆被洪水冲垮了半截,露出里面的石头碴子。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面,嘴唇抿得紧紧的,脸色比天上的云还白。小花好像察觉到了啥,不吵也不闹,只是用小手紧紧抓着娘的衣襟,小脑袋靠在娘的胸口,安安静静的,呼吸轻轻的,像片羽毛。

第二天傍晚,下游回水湾的老张头发现了他们。王环宇和狗剩抱在一起,胳膊腿都缠在一块儿,像是在水里还互相拉扯着,王环宇的手里还攥着半截被水泡烂的书包带,蓝布面的,上面印着的小红花已经看不清了。村里人把他们抬回来的时候,李氏抱着小花,站在村口的老梨树下,看着那副用门板搭的简易担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湿痕,却一声都没哭出来,连抽噎都没有。小花伸出小手,想去擦娘的眼泪,却被娘紧紧抱在怀里,勒得她有点喘不过气,小眉头皱了皱,也没敢吭声。

追悼会是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办的。没有像样的灵堂,就用几块木板搭了个台子,上面挂着王环宇和狗剩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王环宇穿着那件白衬衫,笑得憨厚,眼睛亮亮的,像是能看透人的心;狗剩站在旁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褂子,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全村人都来了,老人拄着拐杖,孩子被大人抱着,站在院子里,安安静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响。

村支书站在台上,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的字是他连夜写的,墨迹都晕开了。他清了清嗓子,刚说了句\"王环宇同志\",声音就哽咽了,\"是咱村的好村长,是党的好党员......他用命保住了咱村的娃......\"说到这儿,他再也说不下去,用袖子抹了把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台下的人开始掉眼泪。张大爷蹲在地上,用烟袋锅子一下下敲着地面,\"咚咚\"的,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水珠,滴在衣襟上;东头的二婶子用蓝布帕子捂着脸,哭得浑身发抖,帕子都湿透了;那些被救的孩子,由老师领着,站在最前面,一个个低着头,小手绞着衣角,有的小声啜泣,有的放声大哭,\"王大爷\"、\"狗剩叔\"的喊声混在一起,听得人心头发紧,像被啥东西揪着。

李氏抱着小花,站在人群后面。她没有哭,只是眼神定定地看着台上的照片,好像要把那个人的样子刻在心里,连每根眉毛都记清楚。小花趴在娘的肩头,看着周围的人都在哭,好像明白了点啥,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娘的脸,小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在说\"娘别哭\"。李氏低下头,把脸埋在女儿柔软的头发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夜里偷偷哭。

安葬那天,天放晴了。太阳照在黄土坡上,亮得有些刺眼,晒得人皮肤发烫。村民们轮流抬着棺材,一步步往山坡上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歇口气。李氏抱着小花,一步步跟在后面,蓝布褂子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裤子,裤脚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泥点。小花不知道发生了啥,只是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人,看着那些被太阳晒得发亮的黄土,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姑射山,小手指着天上的白云,嘴里\"啊啊\"地叫着。

从那以后,王家的土窑里就只剩下母女俩了。李氏白天去队里上工,跟着男人们一起刨地、割麦,别人歇着的时候她不歇,蹲在地里捡麦穗,手里的镰刀挥得比谁都快。晚上回来就着煤油灯缝缝补补,或者搓玉米、纳鞋底,油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显得孤零零的。小花被放在炕上,身边摆着个破布做的娃娃,那是王环宇生前用碎布给她缝的,眼睛是用黑扣子缝的,歪歪扭扭的。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窑顶的梁木,或者自己跟自己玩手指头,小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有天傍晚,李氏从地里回来,累得直不起腰,刚进门就看见小花趴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个烟袋锅子——那是王环宇生前常用的,铜锅已经磨得发亮,烟杆是枣木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小花看见娘进来,举着烟袋锅子,奶声奶气地喊:\"爹......\"

李氏的脚步一下子僵住了,像被钉在了地上,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她走过去,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小花柔软的头发,一遍遍地说:\"小花,娘在呢......娘在呢......\"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来,老梨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晃晃悠悠的,像个沉默的影子,一动不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李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干活上,工分挣得比有些男人还多,只是腰越来越弯,像个虾米,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摸上去硬邦邦的,像块老树皮。小花慢慢长大了些,会扶着炕沿走路了,摇摇晃晃的,像只刚学飞的小鸟,会咿咿呀呀地说更多的话了。她常常坐在门槛上,小手托着下巴,看着村口的路,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像在等什么人。有路过的村民看见,就会停下脚步,塞给她块玉米饼子,或者摸摸她的头,叹口气走开,嘴里念叨着:\"这娃,可怜见的。\"

秋天的时候,地里的玉米熟了,金黄的穗子沉甸甸地低着头,把杆子都压弯了。李氏背着小花去地里掰玉米,用块粗布把女儿绑在背上,腾出两只手干活。到了地头,她把小花放在田埂上,给她个玉米棒子玩。小花坐在那里,小手拿着玉米棒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啃,弄得满脸都是黄渣渣,像只小馋猫。李氏看着女儿,脸上露出点笑意,只是那笑意很快就被眼底的忧愁盖住了,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

夕阳把母女俩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黄澄澄的玉米地里,像两株瘦高的庄稼。李氏背起小花,手里挎着半筐玉米,一步步往家走。晚风从姑射山那边吹过来,带着庄稼的清香,吹起了小花额前的碎发。小花趴在娘的背上,小脑袋随着娘的脚步轻轻晃着,忽然伸出小手,指向远处的天空,那里有只鸟正往山那边飞,翅膀在夕阳下闪着光,像镀了层金。

\"娘,飞......\"小花奶声奶气地说,小手指着鸟的方向。

李氏抬头望了一眼,脚步没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日子再难,也得往前过,为了怀里的这个小人儿,为了那个永远留在洪水里的人。就像这黄土坡上的野草,就算被洪水冲过,被烈日晒过,到了春天,还是会冒出绿芽来,倔强地往上长。

只是在那些睡不着的夜里,李氏会坐在炕边,看着熟睡的小花,手指轻轻拂过女儿的眉眼——那眉眼像极了环宇,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透着股机灵劲儿。窑外的风刮过老梨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是环宇生前常哼的那支不成调的小曲。她就那么坐着,直到天快亮了,窗纸透出点淡青色,才悄悄躺下,把小花往怀里搂得更紧些,好像怕一松手,连这最后的念想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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