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伦敦惯常潮湿阴冷,今日却慷慨地赐予了一抹难得的晴好。
灿烂而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穿透班纳特男爵府阳光房那巨大的玻璃穹顶,慷慨地倾泻而下。
海西不胜寒意,裹在一件厚重的羊绒披肩里。大病初愈的她,身形单薄得像一片初冬的落叶,腿上轻轻覆着一条柔软的羊毛毯。
乌黑如瀑的长发被松松编成一条麻花辫,温顺地垂落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
阳光似乎格外眷顾她,执着地试图将暖意注入她瘦削的轮廓,却难以驱散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
德文郡公爵,威廉·卡文迪许,就坐在她身侧不远处一张优雅的法式扶手椅中。
他摒弃了平素惯常的高调华服,一身裁剪极为精良的深色常服,线条简洁流畅,只在细节处透露出不动声色的奢华。
这恰是海西最偏好的品味。
他的坐姿看似随意放松,背脊却习惯性地挺直,犹如蓄势待发的弓。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正牢牢锁在身旁的少女身上。
眸心深处,那片幽邃的蓝色海洋正剧烈地翻涌变幻:焦灼、深切的悔恨、一种近乎贪婪的注视,以及被强行压抑在平静表象之下、属于顶级掠食者的、不容置疑的强势。
海西的目光从窗外流连的阳光缓缓收回,落在威廉脸上。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纯然的困惑与无奈。
“威廉,”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微微停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带着无奈地疑问和请求,“我们这样……相安无事,不好么?你何必……你近来的种种行为,实在让我难以理解。”
威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仿佛被那轻柔的困惑刺中了要害。
他下意识地端起手边精致的骨瓷茶杯,指节用力到泛白,又似被烫到般重重放下,杯碟相撞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打破了阳光房的宁静。
“海西……”他艰涩地开口,极力维持语气的平稳,“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指责我的欺骗?不咒骂我的无耻和霸道?”
(为什么你不肯给我一个宣泄忏悔的出口,让我能顺理成章地乞求你的宽恕?)
海西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
她有些意外地看向威廉,随即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请求,无奈地、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显得她柔弱可怜。
(因为诘问后的忏悔与抱歉,必会带来那难以应对的请求,而我并不想给予肯定的答复,却又……)
“原来……”她低语,“这才是你想要的吗?抱歉,是我疏忽了这一点。”她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片刻,她才抬起眼,眼神依旧是那深潭般的平静,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无奈地妥协。
“那么,好吧……”
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颊因此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脆弱又惊心。
“你不该,”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利用手中的滔天权势,将我逼入绝境。”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威廉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你不该,”她继续撕开假象,“精心编织所谓爱情的罗网,企图用虚情假意将我捕获。”
“你不该,”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在权势与我之间做出了取舍后,仍不肯放手,将我视作你棋局中不容失控的棋子。”
“你更不该,”最后一句,她的音量并未提高,但那平静下的力量却重若千钧,“在我对你,对德文郡府,对任何人,都毫无亏欠的情况下,对我……赶尽杀绝。”
威廉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她如此平静,如此直白,如此精准地将那些血淋淋的、他最不堪的卑劣行径,一件件,一桩桩,摊开在阳光下。
她的指控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泪眼婆娑,只有深海般的平静和洞悉一切的了然,这比任何激烈的咒骂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猛地从扶手椅上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
然而,他并未逼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姿态,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她铺着厚毯的贵妃椅前。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颤抖地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盖着毛毯的膝盖上,像一个寻求救赎的罪人。
然后,他极其谨慎地、用双手捧起她一只冰凉的手,将她的指尖拢在自己滚烫的掌心。
“是的……是的……”他的声音从紧贴她膝盖的位置传来,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痛苦与自厌,
“我是如此的……卑劣不堪。我不愿承认……不敢承认……自己早已为你心动。”
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因激动和懊悔而布满血丝,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
他凝视着海西平静无波的脸,将她的手掌更紧地贴在自己因激动而滚烫的脸颊上。
他想要从这份冰凉中汲取一丝救赎,或是确认她的存在。
“从你与弗朗西斯对话时,眼中闪烁的狡黠灵动,那可爱鲜活的模样,就已经烙印在我心底;
当你面对凶悍劫匪,那份超越性别的从容不迫,那份镇定自若的勇气,深深震颤了我的灵魂;
还有你……你扮成路易的模样,那份聪慧,那份叛逆,那份打破一切桎梏的自由光芒……”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是深切的懊悔和挥之不去的迷恋,
“我明明……早就为你心动,却被那可笑的阶级壁垒、被对权势的贪婪、被所谓的利益权衡蛊惑了心智!所以我……我卑劣地设计了爱情的陷阱,妄图用虚假的柔情将你捕捉,禁锢在我的掌控之中……”
他的声音再次哽咽,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脆弱,将脸更深地埋进她冰凉的手掌中,闷声问道:
“你那么聪明……那么理智……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将我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