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回环,一行人在回去的路上追上了先行的吴小姐和嘎雄。
嘎雄走在前面,背影宽厚沉默,吴小姐跟在后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埋头走着。
葵青三人跟了上去。
吴小姐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是他们,也没说话,也没理会,只有噶雄有一点寒暄的表示。
葵青代替了噶雄的位置,走在最前,索命则依旧走在最后面。
又是一顿漫长而压抑的跋涉。
两天后,日头偏西的傍晚,云岭苗寨染上一层黯淡的金红,他们终于回到了嘎雄家那座熟悉的木楼前。
索命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楼前。
除了他们之前骑来的马,拴马的地方又多了两匹陌生的健马。
一匹毛色漆黑,四蹄如雪,鞍鞯虽简却用料讲究,显然是陈棠礼这样级别的人骑乘的。
另一匹,却是匹毫不起眼的黄骠马,鬃毛杂乱,鞍具普通。
索命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不动声色,跟着众人走进木楼。
火塘里的火燃着,一个人坐在火塘边,用细柴拨弄炭火。
听到脚步声,那人动作顿了顿,不紧不慢地抬头。
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真的像一根风干了的甘蔗,裹在一身靛蓝色布衣里,空荡荡的。
在追风楼混的久了,索命明白,越是那些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人,往往下手最黑。
那个人目光平静扫过众人,在陈棠礼脸上停留一瞬,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陈棠礼也几不可见地点头示意。
然后那人看向吴小姐,略一躬身,姿态寻常得像寨子里懂点礼数的路人。
吴小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铁青。
接着,他的目光掠过葵青。
葵青也看着他。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但索命敏锐地捕捉到,他们的眼神接触比常人长了几秒。
那是同僚之间,或者说,是某种更深层关系之间才会有的对视。
最后,那人的目光落到索命身上。
清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没什么特别意味,只是平淡地开口。
“这位是?”
他问的是葵青。
葵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说。
“哦,自己人。”
那人点了点头,朝索命抱了抱拳。
索命回了个礼,也没说什么。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追风楼派驻在幽都城的驻点队长,游坤。
一直强忍怒气的吴小姐似乎再也按捺不住。
她眼里燃着火,狠狠瞪了葵青一眼,又白了一下陈棠礼和游坤,咬着牙,说。
“好啊,很好!该来的都来了!!”
说完,她再不管任何人,一甩衣袖,踩着咚咚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
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她狠狠摔上。
嘎雄去张罗晚饭,一楼只剩下四个男人以及从房间后小心窥探的阿依母女。
葵青在矮桌边坐下,将那只铁盒放在木桌上。
铁盒与木桌接触,发出清响,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个铁盒上。
葵青没有立刻打开铁盒,而是抬眼看向索命,语气平淡却带着命令的意思。
“吴小姐情绪不稳,索命,你去看着,不准让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现在,她的安全还是很重要,在把她带回去见到司长之前,一根头发都不能少。”
这话说得倒温和,意思却比以前要强硬,既要看住,也要稳住,必要时可以用任何手段。
索命点了点头,踩着楼梯也上二楼去了。
火塘里的火静静燃烧,映着一楼众人的脸。
索命坐在二楼走廊栏板墙的老位置上,看,红日西沉。
吴小姐的房间里有轻微的响动,她似乎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
索命坐在栏板墙上看夕阳,随手点了一根叶子烟,闷闷地吐出一口浓烟。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旋涡边缘。
他刚刚用“遗忘”换来的东西,此刻看起来如此虚幻。
而前方等待他的,是更深的迷雾,更险的旋流。
他不知道楼下的那三位在商量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打开铁盒。
更不知道,画皮鬼是什么人,竟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掩盖一切。
但他知道,从他答应葵青交换条件的一刻起,他已别无选择。
他必须“忘记”画皮鬼的一切,不再提起。
然后,活下去,往上爬,在这条布满无形荆棘的路上,走下去。
索命手里的烟烧了一根又一根,但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的房间和楼下。
他能听见吴小姐在房间里烦躁踱步的声音,偶尔有压抑的,近乎啜泣的呼吸声漏出来,又很快被强行止住。
任性泼辣的吴小姐,此刻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焦躁不安的金丝雀。
他也能听见楼下,陈棠礼偶尔会压低声音对葵青说一两个字,葵青则以更简短的音节回应。
游坤则始终保持着绝对的静默。
身后木门被拉开,索命夹烟的手指顿了顿,没有立刻回头。
吴小姐站在门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气弱。
“进来。”
索命缓缓转过头,隔着烟雾看她,问。
“有事?”
“有事跟你谈。”
吴小姐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回了房间。
门,为索命开着。
索命的目光扫了一眼楼梯口,没有人上来。
他掐灭烟头,弹下栏板墙,走进吴小姐的房间。
油灯,放在窗边小桌上,火苗如豆。
吴小姐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肩膀微微耸着。
好像……在哭。
“吴小姐要谈什么?”
索命停在门内两步处,这个位置,既能听清她压低的声音,又能眼观六路。
吴小姐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她盯着索命,胸口微微起伏,然后,她一字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
“帮我,把葵青手里那个铁盒,抢过来。”
索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三秒的时间。
一楼炒菜的滋啦声恰好达到一个高潮,又渐渐平缓。
然后,索命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平静得近乎冷酷。
“抢不了。”
“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