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合力把张涵抬到火堆旁，刘福春麻利脱下军服垫在他身下，接住姜广涛递来的温水瓶，倒了些热水在瓶盖里，小心地凑到张涵嘴边。
“张队，喝点热水，缓缓气。”
张涵嘴唇动了动，水却没咽进去，顺着嘴角滑落到衣领上，瞬间被吸干。
梅得福蹲在侧边，手指搭在张涵手腕上，脑袋埋得快抵到膝盖，不敢看旁人，嘴里嘀嘀咕咕掺着粤语碎念。
“脉象沉细得贴骨嘞……舌淡苔白得像张纸?……四肢冻到痹透没知觉……呢个系寒邪钻到骨子里，阳气衰微到顶啦……非得温阳散寒，回阳救逆先得?！”
“讲人话！”沈大山瞪他一眼。
梅得福咽了口唾沫，普通话瞬间顺溜了大半：“就是……冻得太犀利啦，得赶紧暖回来，唔系真的会出事嘅。”
“那还愣着干啥！”
姜广涛弯腰把火堆往中间拢了拢，随手添了几根半湿的柴，火苗“嘶啦”一声矮下去，裹着缕缕白烟往上冒。
吴俊浩蹲在一旁，手攥着张涵的手，嘴里惺惺作态的殷勤念叨：“张队，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还没带我们冲出去呢……你当初说过，要带我们活着回家的……”
夏柠站在人群外围，窗帘布裹得严严实实，眼神却没离开过张涵的脸。
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心里翻江倒海。
不是愧疚，也不是难过，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她原以为他会就这么死了，干净利落得像场雪崩，埋了就埋了，没人会回头。
可他没死，还被人当宝贝似的抬回来，像条冻僵的狗，被这群人围着、救着、守着。
这种众星捧月的架势让她莫名恶心，不是恶心张涵，是恶心自己。
恶心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窃喜，恶心自己站在火边却浑身发冷，恶心自己连挤一滴眼泪都做不到。
明明她长得不差，这群男人却连半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眼里只有那个半死不活的张涵。
“让一让。”她低声说，挤开人群走到火堆另一边，背对着众人坐下。
没人注意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黏在张涵身上。
烟雾渐渐弥漫开来，有人忍不住咳嗽，柴火里的水分被慢慢烤干，火苗终于又窜了起来，橘红色的光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烘烘的，温度也跟着缓缓回升。
张涵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火烤得疼，眉头皱了一下。
“动了！”吴俊浩喊了一声，“他动了！”
梅得福赶紧凑过去，手指又搭上脉搏，这次按了许久，脸色渐渐缓过来，半普半粤地说：“脉象返嚟啦……有点力?啦……应该能缓过来嘅。”
“真的假的？你可别蒙我们！”
沈大山将信将疑，伸手想去探张涵的鼻息，又怕惊扰到他，手又缩了回来，“这节骨眼上可经不起玩笑！”
“我点会蒙你哋先得?！”梅得福急了，“我真学过嘅！我老师讲过，冻僵的人只要还有心跳，就能救回来！得慢慢缓，不能急！”
“那现在咋办？”
刘福春眼神扫过众人。
“得保温，不能再让他吹风，也不能太热，要慢慢来先得。”梅得福说得飞快，怕被人打断，“最好有热汤，红糖姜茶那种，唔得的话热水都得，要一点点喂他喝。”
“哪来红糖姜茶？”姜广涛冷笑，“咱这连干净的雪水都得省着喝。”
“那就热水。”
刘福春当机立断，“俊浩，你去把剩下的柴都拢过来，今晚这火绝对不能灭。广涛，你去找找有没有干净的布，给他多裹两层。大山，跟我去把那张海绵垫拿来，垫在他身下，免得着凉。”
“我呢？”梅得福赶紧问，生怕被落下。
“你？”刘福春瞥了他一眼，“你守着张队，盯着他的气儿，别让他断了。”
“……得。”梅得福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
众人立刻动了起来，火堆旁一阵忙乱。
半干半湿的木材被零散地围在火堆四周，靠着余温驱散水分，也方便后续添柴。
沈大山找了个矿泉水瓶，装满雪水拿到火堆旁温着，瓶身很快凝起一层水珠。
“你说，要是张队真挺不过去，咱们这群人会咋样？”
吴俊浩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说完又察觉到不对，赶紧捂住嘴。
“还能咋样，落不着好呗。”
刘福春摩挲着步枪的枪托，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道，“配套的子弹全在楼上的正规军手里，咱们想拿都没地儿拿。没了张队这个主心骨，咱们就是别人锅里的菜，想怎么炖就怎么炖，只能燃烧自己，成全别人。”
“唉，说真的，张队看着挺结实，刚才抬他的时候，我还以为抬了个女的。”
沈大山把温着雪水的矿泉水瓶往火堆边又推了推道：“估摸着也就一百来斤，骨头架子看着小，一点都不像个常年摸枪的成年男人。”
“听你们说，张队以前跟咱们一样，也是征召兵出身？”
梅得福找了团揉皱的废纸，小心翼翼地垫到张涵头下，调整到舒服的角度，让他呼吸更顺畅些，顺势抛出心里的疑问。
“那可不。”
刘福春立刻接话，语气笃定得很，“你看张队身上，一身的伤，胸口那片淤青还泛着青黑呢，膝盖也肿着圈，估计是旧伤没好利索又添了新疲。”
他顿了顿，想起自己和张涵相似的出身，愈发觉得不易，“咱们这些人，往上数三代都是泥腿子，没背景没门路，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全靠真刀真枪拼出来，可不是靠嘴吹的。”
“我给你们打个比方啊。”
刘福春意犹未尽，拿枪口往张涵那边虚点了一下，脸上带着点糙汉式的狡黠，“咱们这些人，就像垃圾山底下那层最烂的塑料袋，风吹日晒，狗都不叼，扔哪儿都没人当回事。”
“可张队呢？”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众人的目光都聚过来，才接着道。
“他硬是从垃圾浆里把自己漂起来，还漂成了一只…” 刘福春卡壳两秒，猛地一拍脑门道，“一只会开会的塑料袋！能上桌，能签字，能领子弹，关键还能替兄弟挡枪子，你们说神不神？”
“塑料袋我懂，可人家现在是‘编制袋’。”沈大山听得津津有味，附和道，“部队花名册上能查到编号的那种，根正苗红。至于咱？连个正经编号都懒得给，直接写个‘等’字，等调用、等分配，说白了就是等凑数。”
“对，就这个‘等’！”
刘福春被说到心坎里，拍着大腿乐了，“可今晚你们看见没？人家编制袋亲自蹦下桌，替三个以前的老战友挡枪。那一瞬我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响，跟着这袋混，说不定哪天咱也能从‘等’变成‘刘’，再往上爬半格，成‘刘某某’，好歹也算有个名号！”
姜广涛正拿破布给张涵蘸温水擦脸，闻言无语道：“你丫就是算盘精转世！人张队挡枪时压根没算这些，纯本能反应。就算后来挨了宪兵劈头盖脸的批评，他也一言不发，回来没对咱们撒半点脾气，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蹲着抽烟，烟屁股都快烫到手了还没发觉。”
“那说明张队人是真不错，脾气也耐造。”
梅得福顺着话头接道，眼神在张涵脸上扫来扫去，故意把观察的动作做得明显，“但他这身子骨是真虚，脸上白得没半点血色，腹部也没什么脂肪，摸上去全是硬邦邦的筋骨，也就眼睛还亮得很。”
不管真会还是假会，至少要会说，自己懂医术的身份就是最大的依仗，不把这些明面上的专业度摆出来，谁能真信他？
不光是他，火堆旁的其他人也各怀心思，沉默里藏着翻涌的盘算。是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冻死、饿死，还是心甘情愿跟着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拼一把说不定能活下来的前程？
当兵本就是稀里糊涂就当了，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可死总不能也这么稀里糊涂吧？
人这一生说起来好像本就没什么定数，生下来的意义何在？
日复一日熬着的意义又何在？
可再迷茫，也总得给自己找个能说服自己撑下去的理由。
哪怕这理由只是“跟着张队，或许能回家见爹娘”，或许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凌晨3点整，城外的炮击声骤然升级，不再是之前那种铺天盖地的盲目覆盖，而是带着精准落点的密集炸裂。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空袭声接踵而至，武装直升机的引擎轰鸣像惊雷般掠过头顶。
一架接一架，黑色的机身在夜色中连成模糊的影子，快得根本数不清数量。
“小张啊，年纪轻轻的，来这破地方干啥？“当初我当了逃兵跑这来，底下谁不把我当鞋底板看？你快回去，别再来蹚这浑水了……”
老李的劝导声裹在螺旋桨的噪音里，越来越淡，渐渐消散。
那是早就埋在这片冻土下的人，却在张涵的混沌意识里反复回响。
“老李，你他妈不是早死了？”
张涵潜意识里翻涌着疑惑，混沌中竟攒出点气力，眼皮轻轻颤了颤，接着缓缓掀开半条缝。
火光撞进他瞳孔里，像两粒烧红的炭，带着点刚从混沌中挣脱的钝感。
他嘴唇翕动了两下：“……别吵。”
离得最近的吴俊浩正抱着膝盖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突然听见这声低语，先是左右看了看，发现也没人说话呀，当即挠了挠头嘀咕：“见鬼了，莫非老子被炮声炸出耳鸣来了？”
话音刚落，他下意识低头往张涵那边瞅，看清那双半睁的眼睛时，吓得手一哆嗦，立马扯着嗓子喊：“醒了！张队醒了！”
这一嗓子又急又尖，梅得福刚眯上眼没多久，瞬间被惊得尖叫一声：“妈呀！”
满脑子都是“感染者冲进来了”的念头，手脚并用地往后爬，慌不择路间还差点绊倒，没想到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刘福春身上。
刘福春一把揪住他的后领，直接把人推了回去，没好气道：“瞎跑啥？张队醒了！”
“张、张队醒了？”
梅得福惊魂未定地抹了把脸，僵硬地扭过头，看清张涵确实睁着眼睛瞅着这边，瞬间忘了刚才的恐慌，拍着大腿兴奋道：“我就说我的法子有用嘛！”
毕竟这下是彻底坐实了他医生的身份，毕竟能医好人的医生就是好医生。
沈大山和刘福春也赶忙上前，握着张涵的手，却又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生怕真惹恼了刚醒的张队。
张涵的眼神慢慢聚焦，从跳动的火光挪到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上，最后定格在梅得福身上，声音依旧微弱：“……你是谁？”
梅得福被这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一噎，舌头像是打了死结，半普半粤地结巴道：“我、我系梅得福……新嚟嘅……卫生员啊！先头仲帮你把过脉?！”
“……哦。”张涵眨了眨眼，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像失忆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死了没？”
“没呢！”吴俊浩抢着答，“你活得好好的！就是冻僵了，缓过来就没事了！”
“……哦。”张涵应了一声，没闭眼，反而侧了侧头，目光扫过火堆旁的众人，声音低得像耳语：“那把火挪近点，冻得老子骨头缝都痒。”
“放心！”梅得福斩钉截铁道，“我守着你！一整晚唔瞓觉都得！保证火唔会熄，暖到你周身都热！”
张涵没再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勾了下嘴角，像是嘲讽又像是满意，接着便沉沉地呼吸起来，节奏平稳得让人安心。
火堆“噼啪”一声爆了个火星，溅在雪地上“滋”地化了。
夏柠坐在人群外头，指尖把窗帘布攥得快拧出水来，她没回头，身后的每一声动静都像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在向自己招手。
张队醒了，还是那副让人不舒服的拽样，连求暖都带着命令的口气。
她心里的烦躁像野草似的疯长，这漫漫长夜，不光冷，还得看着这群人围着他转，真是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