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条斯理地嚼着,等咽下去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谁动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人,胆子再大,也顶多就是把两位道长关起来,晾着。”
“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动袁道长师徒一根头发丝儿。”
魏征闻言,浑浊的老眼猛地一凝,锐利的目光直射柳叶。
“你如何这般肯定?莫非……你知道是谁?”
他到底是老谋深算,立刻抓住了柳叶话里的关键。
柳叶没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
“魏相,您对那些漂洋过海来的异族教派,比如……那个大食教,怎么看?”
魏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
他放下筷子,正色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异教,蛊惑人心,聚敛钱财,动辄以所谓‘唯一真神’排斥我华夏正朔,搅扰地方安宁!”
“依老夫看,就该严加管束,若有传播邪说、煽动人心者,当以律法严惩,甚至……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他语气森然,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警惕。
作为正统的儒家士大夫,他对任何可能挑战中原文化根基的外来思想都抱有天然的敌意。
柳叶点点头,脸上没什么意外。
“巧了,我跟魏相想一块儿去了,所以,我的人,已经去江南请两位道长回来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
他端起酒碗,向魏征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
魏征看着柳叶平静的脸,脑子却在飞速转动。
柳叶问他对大食教的看法,又提到已经派人去救……
他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你的意思是,袁道长他们被困,背后是大食教在搞鬼?而且这大食教背后,难道还有大食国朝廷的影子?!”
柳叶放下酒碗,看着魏征那瞬间变得极其凝重的脸色,直接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没错。”
他用手指蘸了点碗里的酒水,在桌面上划了一条无形的线。
“大食国在西边坐大,看着我们大唐现在一门心思要开拓海外,心里能舒服?”
“他们现在没实力跑到东边来跟我们硬碰硬的打海战,就想点阴招,在咱们后院点把小火,添点堵,恶心恶心人罢了。”
“扶持他们在江南的教众,挑拨离间,弄点乱子,最好能搅黄我们的出海大计,或者至少拖慢点速度,这就是他们的算盘。”
“袁道长师徒,不过是他们想撬动江南道门,方便他们传教的一颗棋子。”
魏征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盯着桌上那点迅速挥发消失的酒渍,面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他原以为只是地方上的豪强或者道门内部倾轧,没想到背后竟牵扯到域外大国的暗中角力!
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岂有此理!狼子野心!”
魏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花白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显然是气极了。
他猛地看向柳叶,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四射,锐利如刀。
“柳叶!你既已知晓,为何不早报于陛下,不诉诸朝堂?”
“此等动摇国本、祸乱人心之举,岂能由你私下处置?万一有失,江南道门人心尽丧,大食教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愤怒不仅仅针对大食教,也指向了柳叶这种看似举重若轻,实则隐含巨大风险的处理方式。
柳叶脸上那点闲适的笑意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
他端起酒碗又抿了一口,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仿佛魏征的怒火只是拂过潭面的微风。
“魏相,息怒。”
柳叶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魏征暴烈的情绪为之一滞。
“报于陛下?诉诸朝堂?然后呢?发一道措辞严厉的诏书去谴责万里之外的大食哈里发?还是立刻派兵清剿江南所有大食教徒,闹得人心惶惶,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幕后黑手缩回壳里?”
他放下酒碗,目光平静地迎向魏征。
“江南,是朝廷的赋税重地,更是未来海船扬帆的起点。”
“那里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大食教渗透非一日之功,背后资助的江南豪商,与地方官吏、甚至可能存在的某些宗室勋贵,必有勾连。”
“此刻掀开盖子,只会让水更浑,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蛇鼠更快地缩回洞中,甚至可能狗急跳墙,对袁道长师徒直接下毒手,或者煽动无知教众闹出更大乱子,那时,谁来收拾?”
柳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我要的,不是一时的痛快,我要连根拔起,把那些伸进来的爪子,连同他们在江南养的恶犬,一锅端掉。”
“袁道长师徒,是鱼饵,更是关键证人。”
“让他们平安回来,稳住道门人心,拿到周世昌勾结外敌的铁证,顺藤摸瓜,才能把那些藏在幕后的魑魅魍魉全都揪出来晒晒太阳。”
“这,才叫釜底抽薪!”
魏征死死盯着柳叶,胸中的怒火尚未平息,但柳叶条分缕析的冷静话语,像一盆冰水,让他发热的头脑开始降温。
他不得不承认,柳叶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
朝堂一动,必然震动天下,在证据不足,目标不明的情况下贸然出手,确实可能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
“那你的人……”
魏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有把握吗?江南水深,对方爪牙遍布……”
柳叶嘴角勾起,缓缓说道:“我的人,此刻应该已经请周世昌去喝茶了,至于那两位道长,天亮之前,必能安然无恙地坐在润州登科楼里,享用热腾腾的早膳。”
他顿了顿,看着魏征依旧紧绷的脸,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劝慰。
“此事,还需魏相在朝中暂时压一压,李淳风那边也需安抚。”
“待尘埃落定,人证物证俱全,再呈报陛下雷霆处置,方能震慑宵小,永绝后患。”
“江南的信仰,只能是我中原正朔的沃土,容不得异教撒野!”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魏征沉默良久,目光复杂地看着柳叶。
眼前的年轻人,心思缜密得可怕,手段也凌厉得惊人。
他厌恶这种游离于朝廷规制之外的私刑,却又不得不承认,在眼下这错综复杂的局面里,柳叶的快刀或许比朝廷的重锤更有效率,更能精准地剜掉毒瘤。
最终,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做出了某种妥协。
他拿起面前的酒碗,将里面残余的、贴着竹叶标记的“竹叶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
“罢了!”
魏征将空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得旁边安静吃着鱼肉羹的小囡囡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
“老夫……就信你这一次!但柳叶,你给老夫记住,天亮之前,若袁道长师徒少了一根头发,或是江南因此事再生大乱,老夫定要在太极殿上,参你个擅权妄为、贻误国事之罪!”
“拼着这身老骨头不要,也要陛下治你的罪!”
他的威胁听起来依旧严厉,但语气深处的那份紧绷,已然松动。
这更像是一种责任的交接,一种对柳叶能力的默许,以及对结果的期待。
柳叶翻了个白眼,对魏征这个臭脾气也是没招了。
不过,柳叶也知道魏征的底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