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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驶离睦州码头第七日,日头毒得能晒化船漆,王永年却嗅到了腐烂的气息。王永年蹲在头船甲板上磨刀,刀刃在磨石上来回刮擦的声音混着蝉鸣,倒像是某种诡异的丝竹声。小九忽然扯他衣袖:\"王大哥,看西岸。\"

船队正经过睦州地界。本该是稻苗青青的时节,岸边田地却泛着病态的灰白。只见西岸龟裂的田地里斜插着无数半截枯死的稻茬,在烈日下投下细长的阴影。那些焦黑的残株排列得异常整齐,像无数指向苍天的手骨。

干涸的土块间散落着破陶罐、烂草鞋,还有半截褪色的\"龙王降雨\"幡旗,斜插在干涸的引水渠里。几个瘦骨嶙峋的农人蹲在田埂上,用木棍拨弄着什么——待船近了才看清,似是在挖鼠洞找粮食。偶尔挖出几粒干瘪的谷子,便急不可待地塞进嘴里嚼。

岸边远远的传来哭嚎,几个戴红缨帽的税吏正在砸农户的门板,镶铜包角的木枷撞得砰砰作响。

\"每亩加征三斗秘境抚恤银!这可是知州大人的恩典!\"为首的税吏一脚踹翻老农,破陶罐摔裂在地上,米粒洒了一地。老农干瘦的脸颊重重磕在晒得滚烫的土坷垃上,他不顾脸上的尘土驱赶着飞来的雀鸟,将米一粒粒的从尘土里拾起。

西岸荒村里突然又冲出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她赤着脚奔到河滩, \"吃人的不是秘境!是你们这些官老爷的心!\"她嘶喊着将襁褓浸入河水,在众人惊呼声中又猛地提起,\"看啊!连水鬼都不肯收这孽种!\"

王永年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正要放下小舟时,妇人再次下按的襁褓竟飘了过来,破布裹着的竟是个草扎的假人。

妇人发出夜枭般的尖笑,转身冲进怨瘴丛生的密林。小九怔怔望着飘远的襁褓,指甲深深掐进手心,血液顺着指缝滴落,在甲板上洇出暗红斑痕。

\"上个月侯爷拨了八千两,下令疏浚修理睦州水坝。\"王永年把磨刀石往腰间皮囊一塞,刀尖指向远处坍塌的堤坝缺口。几根腐烂的杉木横在溃口,像巨兽折断的獠牙。

小九的指尖划过船舷:\"睦州本该是鱼米之乡。\"她忽然噤声,岸边芦苇荡里飘出半具浮尸,缠着水草的左手还死死攥着半截稻穗。

\"第六个了。\"船上的漕工见怪不怪,只啐了一口:\"又是个饿疯了的,跳河前还想着庄稼。\"

正午时分,船队行至界河中央。当船队转过河湾时,桅杆上的武城侯府旌旗突然猎猎作响。前方水面豁然开阔,十二架龙骨水车沿河排开,木制齿轮咬合的咔嗒声惊起白鹭一片。青莲县的界碑从船舷旁掠过,碑上新漆的\"赵\"字在阳光下泛着金红。

\"抓紧!要过闸口了!\"船老大的吆喝声里,王永年扶住踉跄的小九。二十八个赤膊汉子正在闸口绞盘前喊着号子,古铜色脊背上的汗珠随着绳索节奏滚落。两岸稻田绿得发亮,戴斗笠的农妇们弯腰稗草,手指翻飞如蝶,偶尔直起身擦汗时,还能听见她们与邻田的妇人说笑。

\"赵大人改了轮灌制。\"漕工往河里吐了口唾沫,\"北六乡引水三天,南六乡引水三天,连河伯庙的香灰都按田亩分。\"

小九突然俯身舀了半瓢河水,指腹摩挲着水纹:\"有铁腥味,但没淤泥气。\"她抬头望向上游隐约可见的淘铁场,数十个脚踏碓锤起起落落,将赤铁矿砸成细粉的闷响顺着水面传来。

\"赵大人把矿税减了三成,还让铁匠铺收流民做工。\"漕工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烟染黄的牙,\"去年这时候,这儿还跟睦州一样,满地饿殍呢。\"

王永年眯眼望着更远处——官道旁新设的赈济棚正在施粥,穿短打的衙役挨个往流民腕上系蓝布条。他突然冷笑:\"睦州也搞过这个,后来蓝布条在黑市卖到二十文一条。\"

\"不一样。\"漕工用竹篙指了指粥棚木旗,旗面\"青莲义仓\"四个字下赫然烙着赵灵私印,\"咱赵大人亲自下令开仓济民。\"

船过石拱桥时,几个插秧的汉子直起腰,冲船队挥手吆喝,脚边的木桶里游着刚从田里摸的鲫鱼。

小九的目光却猛地一凝——某个农人腰间别着一块青铜碎片,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王永年顺着她目光看去,漕工却啐道:\"那帮挖坟的!赵大人许他们用明器换粮食,结果那些青莲世家的祖坟无一幸免。\"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上个月有伙人进了水鬼峡…\"

船队鸣锣三声,前方河道出现武城侯府的黑旗。小九听见王永年磨刀声又响起来,这次带着几分焦躁的颤音。

\"咦?\"她突然直起腰,\"岸上有人看我们。\"

王永年闻言抬头,刀尖挑起一滴汗珠甩进河里。东岸新修的官道上,一辆青幔马车静静停着,车辕上插着靖海军军旗,周围数十名身穿甲胄的靖海军骑士护卫着。中间那辆马车的窗帘掀起半幅,露出半张素净的脸。

\"是赵灵。\"王永年脑海中想起了左老的声音,左老早已贴着水面掠向岸边。

赵灵斜倚锦垫,五个月身孕的弧度在轻薄的夏衫下清晰可见。她今日未着官服,只披件半旧的月白衫子,发间簪着朵将谢的荼蘼花。她左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右手攥着本《禹踪图志》。车窗外,两名靖海军校尉正在低声汇报。

\"大人,要拦船问话吗?\"年轻校尉按着刀柄。

赵灵摇头,突然蹙眉按住肚子。车帘晃动的刹那,王永年分明看见她袖口滑出的半张舆图——墨线勾勒的正是他们将要经过的水鬼峡水道。

左老的声音再次在王永年脑中响起:「胎象稳当,母子平安!」

船队与马车遥遥交错而过的瞬间,赵灵忽然抬眼。明明隔着百丈水面,王永年却觉得她看的正是自己。

赵灵的目光追随着船队。当主舰驶过时,她突然从马车暗格里取出张角弓。

\"大人不可!\"靖海军士按住她的手腕,\"动了胎气——\"

女县令充耳不闻,挽弓搭箭的动作行云流水。箭矢破空而来,荼蘼花正钉在主舰桅杆上,箭尾缠着的青帛在风中猎猎展开。王永年眯眼辨认帛书上的字迹:

荼蘼是末路之花,开在最灿烂的离别时分。

小九踮起脚尖,努力辨认着青帛上的字迹:\"‘水鬼峡三日后涨潮,慎行。’\"她转头望向王永年,眼中满是困惑:\"王大哥,赵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王永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在告别。\"王永年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被浪声淹没,\"用靖海军特有的暗语。\"

小九敏锐地察觉到王永年绷紧的下颌线。她悄悄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掌心冰凉潮湿。\"那箭上的荼蘼花...\"她轻声问道,\"是你们之间的约定吗?\"

王永年沉默片刻。远处赵灵的马车正在官道上渐行渐远,车帘最后晃动的那一瞬,他仿佛又看见了。

\"花开荼蘼,万事终了。\"王永年突然反手握住小九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吃痛,\"她在告诉我两件事:一是从此恩断义绝,二是...\"他转头望向水鬼峡方向,眯起眼睛,\"她已经派人去为我们扫清障碍了。\"

船队此时驶过最后一座水车,巨大的木轮将河水舀起又倾泻,水珠在空中划出无数道晶莹的弧线。王永年望着那些破碎又重聚的水光,突然想起赵灵曾经说过的话:\"众生就像这水车上的竹筒,明明盛着同样的水,却永远碰不到一起。\"

左老的声音突然在王永年脑中炸响:「她说胎儿会在霜降日出生!」

夕阳西沉,船影拉长。

睦州的荒田与青莲县的沃野在暮色中交错,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小九把脸埋进他后背,闻到铁锈与河藻混杂的气息。当她再抬头时,东岸官道上只剩飞扬的尘土,而西岸的枯稻田里,不知何时多了几簇新插的秧苗,嫩绿的尖刺破焦土,在风中轻轻摇晃。

小九望着逐渐远去的岸线,轻声道:\"王大哥,你说……人治和天灾,到底哪个更可怕?\"

王永年沉默良久,刀刃在最后一缕残阳下闪过寒光。

\"都可怕。\"他最终说道,\"但人祸,至少还能砍。\"

船队驶入青莲县与润州交界的狭窄水道,两岸峭壁渐高,日光被嶙峋山岩切割成破碎的光斑。王永年站在船头,将赵灵之事告知世子孙先。孙先眉头微皱,手指轻叩船舷,沉吟片刻后道:“谢芳、向宁,你们怎么看?”

谢芳正擦拭着手中的青铜罗盘,闻言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赵灵行事向来诡谲,她既敢明着送信,必有所恃。但风灵教降卒和盗墓人……哼,一群乌合之众,未必能镇得住水鬼峡的怨尸。”

向宁抱臂而立,目光扫过远处幽深的水道:“水鬼峡的怨瘴百年不散,寻常人进去,十死无生。但若赵灵真派了风灵教的人,倒未必全是虚言——毕竟,风灵教最擅长的就是驭尸驱鬼。若不是有此秘术,想那紫南宫也不会‘纡尊降贵‘。”

“风灵教的降卒和盗墓人……” 谢芳低声道。”

“但水鬼峡的怨气,不是靠几个驭尸驱鬼的风灵盗墓贼就能解决的。”向宁神色凝重,“那里因?地动沉了整座城,怨魂不散才生出青麟人这种异鬼,再加上近年饿殍浮尸堆积,早已成了‘阴河’。除非……”

“除非什么?”孙先看向向宁。

“除非有人愿意‘填命’。”向宁抬眼,目光扫过众人,“以活人血肉为引,彻底平息怨气。”

船舱内一时寂静。

王永年握紧拳头,指节泛白。赵灵的信里只字未提她派去的人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谢芳突然开口:“赵灵派了多少人?”

王永年摇头:“不清楚,但以她的作风,不会少于五十人。”

孙先深吸一口气,拍案道:“不管赵灵的人是否成功,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传令下去,船队减速,派斥候先行探路。谢芳,你命星宿卫准备镇魂符;向宁,挑选二十名精锐,随时准备接应。”

众人领命而去,唯有王永年仍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逐渐阴暗的河道。

孙先眯起眼睛,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赵灵此举,是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王永年沉默片刻,低声道:“她不会害我们。”

小九站在王永年身侧,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袖口,低声道:“赵灵若真想害我们,大可不必提前警示。她既派人去水鬼峡,必是有所准备。”

孙先点头:“无论如何,水鬼峡必须过。若赵灵的人真能替我们开路,倒省了不少麻烦。”

船队缓缓驶入水鬼峡。

两岸山壁如刀削斧劈,暗绿色的怨瘴在岩缝间流淌,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碎骨和腐烂的船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仿佛无数冤魂的叹息。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诡异的敲击声——

“咚、咚、咚……”

像是有人在用铁器凿击岩石,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鼓点。

王永年握紧刀柄,目光锐利如鹰隼。小九屏住呼吸,指尖微微发颤。

谢芳命众人戒备,死死盯着水道深处。

“来了。”向宁低声道。

前方的水面上,缓缓浮起一具具苍白浮肿的尸体。它们并非寻常浮尸,而是被某种力量操控着,整齐排列成一条诡异的通道。

每一具尸体的额头上,都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符纸上用朱砂画着风灵教的镇魂咒。

“是赵灵的人。”王永年低声道。

浮尸缓缓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水路。船队小心翼翼地穿行其中,四周死寂无声,唯有水流轻拍船身的声响。

船身微微一震,前方水道的阴影已笼罩而来。水鬼峡,到了。

突然,小九瞳孔一缩——

在浮尸群的最深处,一个身穿风灵教黑袍的降卒正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手中握着一面青铜镜,镜面反射着幽冷的光。

那人抬头,与王永年对视一眼,随即微微颔首,转身隐入阴影。

“他们……真的替我们开路了。”小九喃喃道。

王永年沉默良久,最终低声道:“过了水鬼峡,就真的两清了。”

船队缓缓驶出怨瘴笼罩的水域,前方天光渐亮。

而赵灵的马车,早已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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