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荒院,此刻已非昨日的破败景象,反倒成了一处热火朝天的奇特工坊。
院落被无形地分割为两半,一半是鼎沸的人间烟火,另一半则是肃杀的军中机密。
“所有五花肉,切麻将大小,肥瘦相间,入锅后先用猛火逼出油脂,再下秘制酱料,转文火慢炖。记住,务求肉质酥烂,味透骨髓!”
院子一侧的庖厨区,余瑾正对着从萧家借来的主厨下达着精准的指令。
这位在玉国公府庖厨浸淫数十年的老师傅,本对一个文官的指点有些不以为然,但当他看到余瑾亲手调配的那一盆由酱油、黄酒、冰糖以及数种他从未见过的香料混合而成的酱汁时,仅凭鼻尖嗅到的复合香气,便立刻收起了所有轻视,神情变得无比专注。
“大人放心!”主厨躬身应诺,“保证让这猪肉脱胎换骨!”
余瑾又转向另一边处理瘦肉的厨师:“里脊肉剔去筋膜,加香料盐水炖煮,不必过烂,七分熟即可捞出。”
两种不同的处理方式,对应着未来货架上两种不同的罐头产品。
余瑾深知,味道,永远是食物最核心的竞争力。他的罐头,不仅要能长久储存,味道本身也要是绝顶的卖点,足以让任何食客一尝难忘。
而在院落的另一端,气氛则截然不同。
余瑾的亲卫们,在百户陈平的带领下,正一言不发地将那数百个从城中订购的陶罐,悉数搬入一间被彻底清空的主屋。他们动作迅捷,纪律严明,,眼神中却藏不住深深的困惑。
这些陶罐,既非军粮,也非利器,大人让他们像搬运军械一样小心翼翼,究竟是何用意?
余瑾检查完庖厨区的进度,对那锅中升腾起的浓郁肉香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间充满了神秘感的“生产房”。
真正的风暴,将在那片寂静中酝酿。
当亲卫们完成搬运,汇集在主屋内,终于看清了房内的全貌时,饶是他们军纪森严,也不由得发出一阵低低的骚动。
这里不像工坊,更不像军营,反而像某个方士的炼丹房,又或是……大理寺的刑房。
房间正中,一个堪比巨大水缸的特制铁釜,用厚实的砖石基座牢牢固定在地面上。它通体黝黑,最奇特的是那片厚重如盾的铁盖,盖子正中伸出一根古怪的排气铜管,盖子边缘则焊着八个碗口粗的铁扣,可以与釜身上对应的螺桩死死锁在一起。
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用来做饭的。
在巨釜不远处,是三个并排摆放的大号木桶,算是“清洗池”,旁边堆着小山似的全新丝瓜瓤和猪鬃毛刷。
而在房间的角落,则砌着一个精巧的小泥炉,炉上温着一口小锅,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股由蜂蜡、松香和桐油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弥漫开来。
“今日之事,出此门,入你腹,不得与任何人言说。此战若胜,尔等,皆为不世之功!”
余瑾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位亲卫的脸庞,语气中的郑重让所有人瞬间收敛心神,挺直了脊梁。
“遵命!”陈平代表众人,抱拳应诺。
余瑾满意地点了点头,指向那三个清洗池:“今日,我们这第一件神器,便是‘水’。我要你们用最严苛的标准,将这些陶罐清洗干净,里外三遍,不许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杂质存留!”
他亲自拿起一个陶罐,走到桶边,用一把崭新的鬃毛刷蘸着清水,从内壁到罐口,再到外身,一丝不苟地刷洗起来。
“记住,任何一点我们肉眼看不见的‘污秽’,都有可能在未来,让我们今日所有人的心血,毁于一旦!”
他的动作,便是最有效的命令。
亲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将平日里擦拭兵刃的细致与耐心,全部用在了这些平平无奇的陶罐上。刷洗声、水流声在房间内此起彼伏。
余瑾则负手巡视,时不时拿起一个洗好的罐子,伸出手指在光滑的内壁上轻轻一抹,放在眼前细细查看,其严苛程度,让人心中一凛。
数个时辰后,当所有陶罐都清洗完毕,沥干水分,在木架上排得整整齐齐,反射着窗外透入的微光时,真正的核心环节,终于到来。
“陈平,带人将罐子入釜。”
“是!”
在余瑾的指挥下,清洗干净的陶罐被小心翼翼地倒扣在巨釜内部一个特制的铁架上,罐口朝下,彼此间留有空隙。随后,清水被注入釜底,水量被精确地控制在刚好不接触到最下层陶罐的高度。
“上盖,锁死!”
一声令下,八名最孔武有力的亲卫走上前来,合力将那面沉重的铁盖抬起,对准釜口,缓缓放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上扳手,旋紧,交叉进行,确保每一处都严丝合缝!”
亲卫们取出特制的铁扳手,分别卡住八个铁扣,遵循着余瑾口述的顺序,两人一组,相对而动,将铁扣一圈一圈地旋紧。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厚重的铁盖与釜身被强行锁死,整个巨釜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钢铁囚笼。
“起最大火,烧!”
早已准备好的柴薪被塞入釜底灶膛,熊熊烈焰瞬间燃起,疯狂地舔舐着厚实的釜底。
房间内的温度开始急剧升高,空气都仿佛变得燥热起来。
很快,细微的“嘶嘶”声从铁盖的缝隙中艰难地挤出,那是釜内的水开始沸腾。
紧接着,整个巨型铁釜开始发出沉闷的嗡鸣,甚至开始轻微地震动,仿佛一头被困的远古巨兽,正欲挣脱牢笼。
亲卫们被这骇人的声势惊得面色发白,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如临大敌,生怕这个黑色的怪物下一秒就会爆炸开来。
唯有余瑾,神色镇定如常。他走到同样面露紧张之色的陈平身边,低声解释道:“莫慌。我们在用一种无形的力量,名曰‘水之气’,也就是蒸汽,来完成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清洁。这种无形的‘气’,在被封锁挤压后,温度远比沸水本身更炽热,能杀死一切让食物腐坏的,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小虫’。此法,我称之为‘高温杀菌’。”
“高……温杀菌?”陈平喃喃自语,这个词汇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但他却从大人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让然为之振奋的感染力。
当釜上的铜管喷出灼热的白色蒸汽,发出尖锐的呼啸时,时间开始变得格外漫长。
终于,在余瑾掐算好时间后,断然下令:“撤火!”
火焰熄灭,又经过一番冷却,亲卫们戴上早已备好的厚实牛皮手套,紧张而又期待地将八个铁扣逐一松开。
“开盖!”
随着铁盖被合力抬起,一股比最浓的雾气还要炽热百倍的白色蒸汽,轰然冲出,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亲卫们被这股热浪逼得连连后退,待蒸汽稍散,他们才看清,那些经过“蒸气”洗礼的陶罐,通体滚烫,仿佛刚从火炉中取出一般,干净得令人心悸。
“出釜,上封装台!”
滚烫的陶罐被飞快地取出,整齐地摆放在另一侧铺着厚厚草垫的长条木桌上。
与此同时,厨房也将第一批烹制好的红-烧肉和炖里脊用大木盆端了进来。
浓郁的肉香瞬间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空间,与那股刚刚散去的、混杂着水汽与金属气息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氛围。
“流水线作业,开始!”余瑾站在长桌首端,亲自示范。
一条在此时空背景下堪称“神迹”的原始封装流水线,开始高效运作:
一名亲卫负责用长柄铜勺,将滚烫的红烧肉连同黏稠的汤汁,迅速装入滚烫的陶罐之中,只在罐口留下约一寸的空隙。
他身旁的另一人,立刻取过一张浸透了油脂的坚韧皮纸,精准地盖在罐口,并迅速压上配套的、同样经过高温消毒的陶制内盖。
最后一步,由余瑾亲自完成。
他手持一把小铜勺,从旁边泥炉上的小锅里,舀起一勺冒着泡的、金黄色的滚烫蜡油,稳稳地、均匀地浇灌在内盖与罐口的缝隙处。蜡油瞬间渗透、凝固,形成了第一层完美的密封。
紧接着,不等蜡油完全冷却,他便拿起一把小刷子,蘸着一旁的生漆,在封口处又仔细地刷涂了数层。
至此,一个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内里却蕴含着超越时代智慧的“红烧肉罐头”,正式诞生。
它还带着温热,静静地立在桌上,却仿佛重若千金。
夜色渐深,亲卫们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封装流程,院子里灯火通明。
余瑾独自一人,手中拿着一个封装好的罐头样品。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成了!李玉的猪肉问题,用这种方式,便可完美解决。下一步,就是萧家的水果。
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到,在寒冷萧瑟的冬季,当京城的权贵们面对着满桌的牛羊肉感到腻烦时,一罐酸甜可口、果香四溢的黄桃或是雪梨罐头,会给他们带来何等巨大的惊喜与冲击。
这不仅是一门能赚取万金的生意,更是送给萧家,特别是送给萧雨微的一份天大的礼物。
想到萧雨微那张清丽脱俗又带着一丝英气的脸庞,余瑾的眼神倏忽间变得复杂起来。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位聪慧的女子,在与自己一次次的合作与交锋中,眼波流转间那一缕毫不掩饰的情愫。
那是一种混合了惊叹、欣赏、好奇,甚至还有着一丝若有若无依赖的真挚情感。
然而,每当他敏锐地捕捉到这种情感时,都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用繁冗的公务和刻意的淡漠,在彼此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
他反复地告诫自己,前路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敌人环伺,杀机四伏。
在这样一条注定孤独的道路上,任何情感上的羁绊,都可能成为未来最致命的弱点。他不能,也不敢让自己沉溺其中。
余瑾缓缓收敛心神,将那份刚刚泛起的涟漪强行压下,眼神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
他将手中的罐头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是时候,去见一见萧雨微了。
这一次,他将带着一份足以震惊世人的厚礼,却也必须……再次锁好自己心底那只不听话的,名为“情感”的“心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