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朦提着长衫,匆匆忙忙的上了枕星阁的楼梯,他唤着吴质的字:“子颜,子颜。”
吴质顶着两个黑眼圈,看上去昨夜没怎么睡,但是比起前几日,他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又拿起了另一本,让人进来。
李朦口干舌燥,进来后拿着桌上的凉茶就灌,灌完后喘着气,才扶着吴质的肩膀,说:“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那时候缘娘吓得不轻,我们一家躲在酒馆里,我还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他前言不搭后语,颠倒错乱,问吴质:“是冥翼他们两个是吧,这种事情,也只有他们两个做得出来,他们呢,他们现在在哪?”
他的眼眸里充满了希冀,盛着碎屑的晨光,就这么盯着吴质看。
吴质扒开他的手,沉下声来:“我不知。”
李朦松了一大口气,泪花花的说:“还好还好,你也记着呢,我今早和缘娘他们讲,转头她们就叫了大夫,说我得了癔症。”
见缘娘不信他,他就上了草堂,去垂泪寺找镜初,却不想里里外外都没有镜初的身影,那庙静得就像座空的一样,秋风吹得他浑身都冷,他又找了正在授课的古钟年,仔仔细细的和他说了天灾的事情,无一例外,他被当成了癔症,还差点被草堂的那群少年抓起来,捆着就要把他关在屋里。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青城山冲出来,直奔枕星阁。
要是吴质也忘了,他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朦拍着胸脯,一阵心悸。
吴质弹了弹书页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我也是昨夜才想起。”
李朦问:“现下如何?是去找他们么?”
和前几日一样,长安的天蓝得惊人,下了一场雨后,现下更是一碧如洗,连片云都看不见。
吴质卷着书册,走到栏杆边眺望远方,声音散在风里,他说:“你觉着记起来就是好事么?”
李朦站在他旁边,疑惑不解的看着他,他现在陷入大梦初醒,急着找人的境地,先前他说什么周围的人都没有相信他,他本是个沉稳的人,很少这般惊慌失措,那一刻他心中惶恐,而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仇敌,相反,是来自于身边的兄弟和亲人。
他听见吴质说:“你娶了缘娘,她是花灵,违背了常理,我是异世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他顿了顿,说:“这不是馈赠,而是上天给我们的惩罚。”
“我们永远记得,带着那些思念和愧疚活着,却永远都帮不上忙。”
“银杏树已经消散,两个世界的通道彻底封闭,我们去不了现世,我们无能为力。”
他们将背负着这些秘密活着,活成第二个冥翼。
李朦听懂了,忽然生出一种悲怆来,他扶着栏杆,和吴质一样远眺,却只看见了苍茫青山,沈氏打下来的河山,林依冥翼守护的天地。
他默了很久,吴质很平静,连带着他也平静下来,他还是不甘心,想要抓住什么般的问:“没有任何法子了么?”
吴质听了后,扯起嘴角苦苦的笑了笑,他的目光还是落在这片河山上,道:“也不必思虑过多,他们不是俗世人,又有造福天下的功德在身,不论落到哪里,结果都不会差。”
他拍了拍李朦的肩,叹道:“去吧,擢试在即,不要叫人担心了。”
***
八月十五,中秋节。
沈易安把擢试定在了这天,自从两位公主相继走了以后,他没有追查,但是比起原来,他变得更像个喜怒难辨的君王,他的纵横之术登峰造极,提拔上来的官员们相互牵制着,他派卫铮去说服四十六州,远交近攻,恩威并施。他登基不久,可天下就隐隐有了清河中兴之势。
冥翼满身是伤,幽幽转醒,瘫在钢厂的废料中,不知哪里的铁管,咯得他腰疼,他眯着眼,抬手看着危楼间隙中落下的晨光,他红着眼睛,由着那抹黑雾侵入自己的脑子,他仔细的看着那些他忘记过的画面,一帧一帧的,他牢牢抓住,不想再忘一回了。
他动了动身体,身边的玻璃瓶“啪嗒”的滚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坐起来,想起自己在虚空中,疯了般的把卫铮拉出来,然后自己的跳了进去。
空间碎片就只剩下了那一片,他坠落下来,来到了现世,林依既然是来还账的,自然也来到了这边,冥翼想着,就觉得头疼,要他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不就是另一个林肃么?
要是他们生在同一时代,年龄差不大倒也还好,但如果像林肃那样,上来就直接当了爷爷,那还要他怎么活?
晨阳薄薄地铺在石阶上,将青砖映得温润。早雾未散时,已有学子三五成群踏霜而来,他们站在枕星阁面前,衣袂挟着寒气,眉目却灼然生辉。
秋风一卷,长安入夜很冷,一早便下了霜,今日倒是天气好,太阳带着些温度,枕星阁琉璃瓦上反着光,曾朴建的好,沈易安亲自嘉奖他,曾家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人渐渐多了,如溪流汇入江河,广袖长衫的、布衣束发的,皆负书卷,在阁前空地上错落而立。有人袖中揣着誊抄的《庄子》残篇,纸页窸窣;有人以指代笔,在掌心勾画《论语》章句,呵气成霜。偶有争论声起,却如同许久之前长夜的星光一样——清而脆,不掩笑意。
一蓝衫少年自南而来,解下腰间皮囊分饮热茶,氤氲白雾里笑道:“诸君可闻‘老庄言道,不在竹帛’?”
顿时激起一片应和。有人折了枯枝在雪地勾画太极,有人击节而歌,声如碎玉。
远处新苗下的古钟年捋须颔首,青城山的那群小兔崽子原本是跟着他来的,现在一见着同龄人,纷纷到他面前行礼禀明,古钟年也没有拦着,就站在树下,看着他们跑去人群中,结交的结交,论道的论道,都没闲着。
青城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把紫叶视为了结交与豪气,长久与义气的东西,遇着投缘的,就赠予他们,以示珍重。
少年们嬉笑着将紫叶互赠。叶脉间墨迹未干,写着“逢君处,何愁再少年?定八方,不改桃源志。”
秋风拂过,古钟年看着这天,万里无云的,便想着今夜定是个好夜,团圆月一出,四海皆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