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二槐等人的带领下,“安南县盐农工会”短短数月便汇聚了一万名饱受欺压的盐民兄弟。
看过电视剧《白鹿原》的,一定知道鹿三带着农民围着县城“交农”的桥段。现在,同样的故事差不多上演了。
五月的安南,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咸土被日头蒸腾出的寻常气息,而是一股浓烈的、如同火药即将被点燃的硫磺味。积压了太久的屈辱、愤怒和绝望,像地底下寻找出口的岩浆,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最后的地壳!
就像旱久了的天气突然响起了炸雷,又像是平地起了旋风,又像沉睡的巨龙猛地惊醒!一万多名皮肤黝黑、双手皲裂、脊梁被生活压弯的汉子,在这会儿硬直了腰杆子,从盐池边的窝棚里、从贫瘠的田埂旁、从饥肠辘辘的村庄中汇聚而来。
他们的手里用的是什么武器?
磨得发亮的扁担是他们的长矛,沾满泥巴的铁锹是他们的战斧,几杆锈迹斑斑、甚至填药都困难的土枪是他们不多的远程力量。
可他们人多啊?
当时国民党中央军主力师的理想编制约 10,000–12,000人,包含3个步兵团(每团约2,500人)、1个炮兵团(约1,000人)、师直属部队(工兵、辎重、通信、卫生等,约1,500人)。多人可视为一个师。
“砸了那些吃人的衙门!”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吼,如同点燃了引信。洪流瞬间找到了方向!这些人不再是一盘散沙,而是在盐农工会的指引下,化作十二股汹涌的支流,咆哮着扑向安南县境内那十二座盘踞在盐民血泪之上的盐务局!
几百个盐巡,跟这多人比起来好比一大锅菜里撒了把胡椒面。
12个盐务局被这些盐民以势不可挡之势,摧枯拉朽!
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盐务局吏员,早被吓尿了裤子,丢下算盘账册,连滚带爬地从后门狗洞溜走,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沉重的木门在愤怒的扁担和铁锹下轰然碎裂!
刻着“盐务重地”的招牌被扯下,在无数双大脚下踩踏、碎裂。
记录着血泪盐税、高利盘剥的账册被撕得粉碎,雪片般扬撒在空中,又被卷入风里。
那些用来拷打、威吓盐民的刑具——浸过盐水的皮鞭、沉重的木枷、冰冷的铁链——被愤怒的汉子们从墙上拽下,狠狠砸向地面、墙壁!
捣毁盐务局才是第一步!
真正的毒瘤——盐巡在安南县的老巢盐务公司还在那里!盐民们心中的恨意需要一个最终的宣泄口!
“赶走盐巡!”上千上万的人吼一个号子,你用脚后跟想那阵势都吓人。
一万多人,挟着刚刚摧毁十二座盐务局的雷霆万钧之势,滚滚涌向安南县城,脚步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脚步声震得地皮都是颤的。
安南县的城墙,在平日里是盐巡们耀武扬威的屏障。
但在这个时候,它面对的不是散兵游勇,而是一片愤怒的人潮!
转瞬之间,安南县城便被无边无际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城墙上的盐巡兵丁、警察、保安团,一个个脸色煞白,握着枪的手都在发抖。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城下是望不到边际的人头,是无数双喷火的眼睛,是密林般竖起的扁担、铁锹!
“驱—逐—盐—巡!”
“取—消—盐—税!”
喊声震得墙砖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脚下的地面好像都在抖!
安南城内的县衙里,新任县长谢随安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面如土色瘫坐在椅子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浸湿了马褂的前襟。城外的怒吼如同一记记重锤,敲打在他的心尖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疯了……都疯了……”他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盐巡上平时也没少给他上供,可现在这情形自己也摆不平啊!
自己手下那点警察和保安团,在这股足以掀翻城池的民愤积怨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这个时候,他要是敢下令开枪弹压,无异于向沸腾的油锅里泼水,瞬间就会引发滔天大火,将他也烧得尸骨无存!
在排山倒海的民愤面前,任何官威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谢随安颤抖着,几乎是被架着来到了城墙上,腿肚子都在转筋。
他已经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两难之地。
浓稠的、令人窒息的咸腥气,死死裹住了安南县城。
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人海——沉默的、褴褛的、像盐碱滩上枯草一样被烈日灼烤着的盐民。无数双深陷在颧骨下的眼睛,黑洞洞地向上望着,望着城头垛口后那些闪动的枪刺和保安团丁和警察们惊惶的脸。
城楼箭窗后,谢随安那张原本还算富态的脸,此刻只剩下一层蜡黄的皮紧绷在骨头上。汗水浸透了他湖绸长衫的前襟后背。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份公文,薄薄的纸页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掌心。那是省府刚发来的急电,措辞冰冷严厉,只有两个意思:弹压!速平!
“弹压?”谢随安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外面那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几捆柴草!上万张嘴堵在这里,上万双眼睛盯着!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垂手肃立在角落的警察局长和保安团长,“你们告诉我,这‘弹压’两个字怎么写?用枪子写?用血写?”
警察局长齐明胜矮胖的身子缩了缩,嘴唇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保安团长是个脸上带疤的粗壮汉子,此刻也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粗声粗气地嘟囔:“县座,弟兄们…弟兄们也怕啊……这阵仗,谁见过?盐巡那几条破枪,顶个屁用!真冲出去,眨眼就得被……被撕了……”
“废物!一群废物!”谢随安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烦躁地挥手,像驱赶一群恼人的苍蝇,“滚!都给我滚出去盯着!没我的命令,一个蚊子都不准放进来!一粒枪子也不准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