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丽丽欢呼道:“爹爹万岁!”
一个城市,有人开心,就有人失意,比如耷拉个脸的高瑞群。
高瑞群很是闷闷不乐:“名瑛,你家塞给你那男的,既然你不喜欢,怎么不和家里说清楚?”
今天那女生说的话,太难听了,还把他也带进去一块骂了。
要是谢名瑛说清楚,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误会了。
谢名瑛捂着心口:“你就知道逼我!
你明明知道我身为女儿家,什么也做不了主。”
谢名瑛悲痛欲绝的样子,让高瑞群看了也于心不忍,“好好好,名瑛,我不逼你,这不是你的错。
这样吧,我去一趟你家,好吗?
让我来和伯父伯母说清楚。”
高瑞群是谢名瑛鱼塘里养的一条鱼,她还没想收网呢。
她脸上纠结,“我这才刚开学,我爸妈要是知道我不是在好好念书,而是在学校和你,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还是再等等吧……”
高瑞群没法子了,“好吧,名瑛,我等你。”
滑冰场的不愉快,让两人也没有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谢名瑛直接回家了。
一打开家门,一个花瓶就砸了过来。
陶瓷碎片四处飞溅,谢名瑛吓了一大跳,“爸,你干嘛呢!”
谢名瑛父母在旁边安慰着谢名瑛父亲,“老谢,你说你跟咱闺女生什么气?
带她去温家好好说说不就成了。
那温松家估计也是气话,没事的。”
谢名瑛父亲怒不可遏,“你上个大学都做了什么!
人家温松妈妈说你在学校跟别的男生不清不楚的在交往。
我送你上大学就是为了让你去给我丢人的?”
谢名瑛松了口气,责怪起她爸小题大作,“爸——
你别听他家胡说,我没有跟男同学交往,那只是正常的朋友关系。
再说,我还没成为他家儿媳妇呢,他们家管的也太宽了。”
谢名瑛父亲冷笑,“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温松家能看上你做他们的媳妇,那是实属你高攀了!
明天给我请一天假,我带你去向他们家赔礼道歉!”
谢名瑛不愿意,“爸!
我今天才在滑冰场看到温松了,他不也带了个女的吗?
我才刚跟他吵完架,你就叫我去跟他家赔礼道歉,我多没面子呀。”
“面子重要还是姻缘重要?
不过你这么说,看来温松那小子和你半斤八两!
你要是明天不请假,这大学也没必要上了。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不如我替你找个人嫁了,我看你是书读多了,心也跟着野了!”
谢名瑛父亲可不是开玩笑的。
谢名瑛后背一凉,她相信她爸能够说到做到,看来只能暂时妥协了。
次日。
温松家。
谢名瑛被父母带着一早就登门了。
温松父母虽然看谢名瑛一家不顺眼,但也不能拿扫把将他们轰出去。
双方的老人家是旧交,还得给上一辈留个面子。
谢名瑛的母亲坐在沙发上,还没开口说话,脸上就堆满了笑。
她率先打着圆场,“其实就是一场误会,我听说温松今天休假了,他在家吧?
让小辈们在一起说个清楚就好,温松他常年累月都在团里,两个小年轻属于沟通问题。”
温松今儿个在家,今日最后一天假期。
谢名瑛母亲是纺织厂副厂长夫人,平时习惯了圆滑处世,和人周旋。
温松的母亲是军人媳妇,相当于古代的武将世家,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不爱整那些虚头巴脑、弯弯绕绕的。
温松母亲冷哼一声,“这可不是什么沟通问题。
谢名瑛她妈,谢名瑛她在学校跟别的男同志拉拉扯扯的。
全校不少人都看到,你可以现在去学校问。”
谢名瑛母亲尴尬的呵呵两声,“那是因为名瑛这孩子优秀。
这优秀的女孩子总是很多人喜欢追求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
谢名瑛父亲也帮腔,“是啊,名瑛这孩子脸皮薄,不懂得拒绝,怕伤害了同学的情谊,受到排挤。
亲家,你们应该谅解谅解她。”
谢名瑛父母这一人一句说的冠冕堂皇,温松母亲都要气笑了。
她心里暗想,还好温松他爸今天不在,不然以他那的暴脾气,早轰人出去了。
温松家的房子是个挑高的复式,上面还有四间房,谢名瑛爸说话时,温松正从楼上下来。
“谢叔叔,强扭的瓜不甜,我不喜欢谢名瑛。”
“……温松,不是叔叔说你,名瑛说昨天在滑冰场看到你带着一个女孩?
你这样,怪不得名瑛没安全感呢。”
谢名瑛的妈道:“是啊,我觉得咱们挑个吉日把孩子们的婚事定下来。
然后温松你把每月的津贴都交到谢名瑛手上保管,这样她也比较有安全感。”
温松母亲华淑君忍无可忍,“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我儿子不喜欢你女儿,这事温松他爷爷也同意了,说以前安排的婚事都是口头的,当不得数!
现在是改革开放了,我支持我儿子自由恋爱!”
温松母亲说话很直白,一时间,客厅都安静了。
谢名瑛羞愤交加,她的父母则犹豫着,不知此时开口说什么好。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道他们还要腆着脸求着他们当亲家?
但这事应该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毕竟像他们女儿这样考入华清大学优秀的女同志可不多。
谢名瑛的爸谢最后还是咬咬牙,拉下面子,对温松母亲华淑君道:“这事确实主要是我家名瑛的不对……
我还是觉得他们俩挺般配,毕竟咱们两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从小看着长大这俩孩子长大。
淑君,你也别说气话了,婚姻大事还是要谨慎!
那我们先告辞了,下次再聚!”
“爸!
我就算不嫁温松,也能找到比他更好的!”
谢光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原本额头上的三条沟壑此时更深了。
“你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啊,二十几岁拿一等功的团长级别男同志,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第二个!”
谢名瑛不屑一顾,“那又怎样,聚少离多的,我需要的是能够天天陪着我,知我冷暖的对象。”
谢光眉头皱起,思索一番,“这事很好解决。
你去找温松道个歉,服个软,他和家里一说,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了。
你别光口头吹牛自己会嫁多好多好的,找不到更好的之前你都得把温松给我套牢了!”
谢名瑛心不甘情不愿,“我知道了爸。”
谢光觉得这事还是很好解决的,反而是厂子里的事有点棘手。
“你和你妈先回家,我去趟厂里。”
二纺纺织厂。
办公室里,厂长已经等了谢光这个副厂长很久了。
一见他回来,厂长就鼻孔出气,“你他妈给我解释解释,轻工局的暂缓通知书是什么意思?
棉纺厂申请的原料指标是咱们的三倍,审批流程却快了整整两周!”
谢光搞不清状况,“这轻工局也太善变了,好端端的,这是咋了?”
厂长掏出一根烟,点上,“还能咋,我看这事,全赖你!”
谢光瞪大了眼睛,平常精明的面孔上难得显得懵懵懂懂,他不理解,和他有啥关系?
厂长狠狠吸了口烟,鼻孔冒出长长的烟圈,飘到了谢光脸上,“三车间王主任的儿子在轻工局当文员,前天偷听到宋局长秘书说……”
厂长顿了一下,“说你女儿和轻工局局长女儿在滑冰场撕破脸。
现在整个轻工局都知道你家出了个‘作风不正’的千金!”
“什么?我女儿和局长千金,昨天?”谢光咽了咽口水,头脑风暴起来。
昨天名瑛只说和温松那小子吵了呀?
没说遇见什么局长千金啊。
再一细想,名瑛还说了温松带这个别的女同志,该不会那就是局长千金吧?
他说温松家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原来是……
谢光细思极恐,“厂长,我真不知道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还能影响到厂里啊,现在可咋办?”
厂长嫌弃地瞪他一眼,“咋办,当然是你上门道歉啊!
带着你家女儿一起,一定要把这个新面料的指标落实了!”
说着,他突然扯开抽屉,翻出一本红色封面的《生产任务计划书》,“看看这个月的指标!
局里把我们的棉花配额砍了三成,新面料的设备审批也卡住了!
别以为国营厂就铁饭碗。
完不成生产任务,不仅评不上先进,连职工的粮票、布票供应都得打折扣。
财务科刚核算过,再拿不到新面料指标,下个月食堂连窝头都蒸不出来!”
*
谢光去百货大楼买了一个铁皮盒子的点心匣子。
下面一层的点心都取出来,谢光全都放上了大团结。
打听到了局长家,谢光提着点心去求原谅了。
去之前谢光想象了许多种局长可能会有的反应,但没想到真实却是他连局长家都进不去!
后来的几天,谢光去了好几次,局长都不在家,他又不可能提着点心直接去轻工局。
这事情厂长已经跑了好几次了,不给指标就是不给指标,再提着这个铁盒去,就是上赶着给其他双眼睛送把柄。
一周后,谢光没等到宋局长,等到了调岗通知书。
“谢光啊,因为你的原因,我们厂遭受了那么大的损失,给你换个岗位,也是为了给厂里其他人一个交代。”
通知书上的岗位是车间调度员,事情多了,工资少了,权力话语权也小了。
这是什么调岗,这明明就是赤裸裸的降职呀。
谢光气冲冲的去学校找女儿。
“谢名瑛!
你现在马上去和你那同学道歉,人家回家一个告状,你爸我工作都差点没了!”
谢名瑛还不知情,“爸,哪个同学,你在说什么呀?”
谢光一边跺脚一边拍额头,“我的老天爷!全天下都知道了,就你还不知道!
怎么生了个你这么蠢的,生你还不如生块叉烧!
就上次滑冰场的那个,
人家是轻工局宋局长的千金,你把人家给惹毛了!”
谢名瑛没想到,宋丽丽家这么有背景。
那温松岂不是离开她还找了个更好的。
不行,她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谢名瑛直接跑了,跑去了宿舍楼二栋,宋丽丽就住在这儿她知道。
谢光在她后面看着背影,心里宽慰了些,满心希望女儿这次能够发挥点作用。
“宋丽丽,你给我下来!宋丽丽!”
因为许多专业错峰上课用教室,所以学校宿舍楼从早到晚附近都有人。
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谢名瑛在楼底下呐喊。
有认识她的,好奇问,“谢名瑛,你找宋丽丽做什么?”
“她抢我男朋友!”
谢名瑛大嗓门把宋丽丽喊了下来。
有人还在吃瓜,拉着谢名瑛问,“宋丽丽和高瑞群在一起了?”
她们都默认,谢的对象是高。
宋丽丽一下来,就见谢名瑛在这造谣,抡圆了胳膊上去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可太清脆了,周围人都看呆了。
不能是宋丽丽当小三吧,小三能这么狂?
打完巴掌,宋丽丽还死死抓着谢名瑛的手腕,“走!
我带你去校医所,脑子有病就该让医生看看!”
谢名瑛动了下手腕,根本挣脱不了,她的脸皱成一团,“我不去,我没病,温松是我男朋友!”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温松又是谁,不是高瑞群吗,他们学校有温松这个人吗?
一道突兀的男声响起,“那我怎么不知道呢?”
俞泽扒开人群,“我是温松的好朋友,他可从来没说过在和你处对象。”
谢名瑛脸上还带着绯红的巴掌印,怔在原地。
……
谢名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昏黄的光下,谢光焦灼的问她,“怎么样?宋家的有没有同意你的道歉?”
“……没有。”
“没有?
怎么这么小的事儿你都办不好!”谢光急的站起来,满屋子乱转。
“爸,没事的,我还有高瑞群。
高瑞群他爸是我们学校的教授,我嫁给他,以后过得不比做温家儿媳差的!”
“大学教授顶个屁呀!
你老子又不在学校工作,他能给咱提供什么帮助?
你能不能向人家温松学习学习?人家可是搭上了局长女儿,一句话就把你爸的工作搞掉了。”
谢光苦思冥想,想到一个办法,“咱这条街上的造纸厂家的儿子,一直在找儿媳,你嫁给他家就不错。”
谢名瑛脸色惨白“爸你疯了吗?
那家的儿子是个傻子,你让我嫁过去?”
谢光右手摸着自己的胡茬,不以为然,“傻子又怎么了?
傻子什么都全听你的,关键他是独子,没有什么弟妹争家产,嫁过去整个厂子以后都是你的了。”
换一句话说,那个造纸厂以后,说不定就是跟姓谢了。
他们纺织厂是越来越不行了,造纸厂倒是一直效益很好。
谢名瑛深吸一口气,“爸,你要往长远处想,高家虽然暂时对咱家没什么帮助,但日后我大学毕业了,能给我安排工作。
还有咱弟,学习成绩不好,说不定让高伯父帮一帮咱弟也能上华清。”
谢光想到儿子,觉得女儿说的还算是有几分道理。
“……那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抓住高家的小子,别再像之前那样了,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嗯……”
谢名瑛在宿舍楼底下被宋丽丽扇了一巴掌的这事儿,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华清大学。
高瑞群开始躲着谢明英了。
他总觉得每次跟谢名瑛走在一起的时候,余光里,就有同学对他指指点点。
此时,温松在部队里,也收到了宋丽丽寄来的包裹。
特别的沉,估计得有个几十斤,把温松吓了一跳。
拆开里面,有干的香菇、木耳,腊肠、核桃、花生、还有围巾和鞋垫。
战友们又围了过来,“嚯,好家伙,嫂子寄的东西可真多啊。”
瘦猴笑呵呵道,“把温哥你需要的东西都给包圆了,比俺娘还体贴。”
瘦猴是刚来不久的新兵,人长得瘦不拉叽的,他是部队里收包裹收的最勤的,都是他老娘寄的,担心他在这边吃不好。
“你们别胡说,我家里的那婚事已经做不得数了,这个是……”
温松顿了顿,“是朋友寄的。”
拿开所有东西,底下还露出了一封信,温松展开信——
【温同志,展信佳。
别嫌我寄得东西多,听我爸说你们训练耗体力,腊肠是我妈亲手灌的,蒸米饭时切几片丢进去,香得能多吃两碗。
核桃是托人从山里收的新货,闲时请砸两个补补脑子。
深冬了天气热,希望毛巾和鞋垫你都能用上。
我在学校最近新上了解剖课,你猜是用什么解剖?……】
信里都是宋丽丽碎碎念一类的话。
温松一行一行的读着,仿佛看到了宋丽丽的脸在说这些文字的样子。
他情不自禁拿宋丽丽和谢名瑛做对比,谢名瑛以前可从来不会给他寄东西,甚至想要没订婚就让他把每个月的津贴都寄过去。
温松自然不是缺那点东西,他只是想,哪怕谢名瑛经常给他写封信,他也觉得两个人关系能多点可能。
京市的冬天越来越冷,很快就到了元旦前夕。
俞泽忙得不行,那些个“能歌善舞”的社团人才们都在筹备节目,也拉着他一起。
他的外联部就负责拉点经费,让元旦舞台更丰富。
宋丽丽找上了俞泽:“泽哥,温松会来看咱们学校的元旦晚会吗?”
俞泽摇头,“不是本校人员,当然不能进来啊。”
“可以的,我们可以以‘军民联华’的名义邀请他出席啊!”宋丽丽心想,她姑父就是温松那边的政委,这事肯定有办法。
俞泽:“……进来干嘛,你又不上台表演。”
“他来我就报节目啊!”宋丽丽都想好了,如果温松来,她就表演一个独唱,唱一首军旅主题歌《十五的月亮》。
俞泽眯了眯眼,“你喜欢温松?”
宋丽丽忙看看周围,眨眨眼,“嘘,好感啦,你得替我保密,我害羞。”
俞泽眼皮抽了抽,他才不信,这大妹子抡人巴掌的时候一看就不是害羞的。
“行,我打电话和他说说,问问他元旦有空没。”
俞泽次日去了校外的电话亭,拨下了温松那边的电话。
那边一接通,俞泽就单刀直入,“我们元旦晚会,宋丽丽要和机械系的才子合唱《乡恋》,你来不来?
我怕有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那头的温松沉默片刻,“……我试试请假。”
俞泽有些意外,他兄弟这是又改变想法了?
之前还和他说什么怕耽误人家之类的话。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
1978年的最后一天,凛冽的北风吹着,帝都大学的礼堂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冰,映着里面暖黄的灯光,像块冻住的蜜糖。
礼堂的后台挤满了人,墙角堆着十几个铁皮饼干盒。
那些盒子里有的装着化妆用的红纸,有的装着合唱队用的红绸带、朗诵组的毛主席语录本,还有个盒子里塞满了彩色皱纹纸,是给舞蹈《丰收舞》做稻穗道具用的,纸穗子掉了一地,被人踩得沙沙响。
宋丽丽被挤在化妆镜前,镜子是用几块镜片拼的,边缘还沾着去年的胭脂印。
她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歌单,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十五的月亮》,是她自己抄的歌词。
字迹被汗水洇得有点模糊,旁边的师姐正用红纸给她擦脸颊。
“多擦点,上台显气色!”
红纸的颜色蹭在皮肤上,有点辣,宋丽丽觉得,像小时候妈给她点的胭脂。
“紧张不?”问话的师姐是今天给宋丽丽独唱伴奏的吉他手。
为了配合这首曲子,师姐她还特地从家里翻出了一件压箱底的军绿色毛衣。
听家里人说,那还是她入伍许久的哥哥以前青年时穿的。
宋丽丽笑了笑,“恩林师姐,我不紧张。”
她是要唱给心上人听的,一定要发挥好。
师姐的吉他靠在墙上,琴颈缠着圈红绸子,给宋丽丽点好胭脂后,她又忍不住去试琴,“这首歌刚流行,台下肯定爱听。
就是调子高,你得稳住。”
“嗯嗯,师姐,离我们的节目远着,我先去外头看看。”
宋丽丽偷偷跑到能看到台下的位置,眼睛往下面扫,一排一排看过去,就是没看到温松。
俞泽说他可能会来,可现在节目都开始两个了,还没见到人。
这是……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