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司延咬字轻而缓地重复了遍:“泉郡,三爷?”
他没想到,诱他过来的人,会是李承烨。
那么裴涛是李承烨的人,还是仅仅是因为其知晓沧江水战内情,故意以裴涛为饵?
来人点头:“侯爷久居汴京,对外头的事或许没甚了解,但应当知晓泉郡是何处吧?”
他腰背笔直,带了些许的傲:“在泉郡,我家主子说了算。”
一声“侯爷”,让齐司延确信,李承烨是直奔他而来,对其目的也就心中有数。
此行大抵不会有甚危险,只是他仍有一个担忧。
李承烨是否知晓江云裳只是冒牌货,其妹妹其实是阿音?
只是这些无法从面前李承烨下属嘴中,得到答案。
也幸亏阿音没同他一道来,他还有机会阻止她来潍城。
齐司延不再浪费时间,并不下马,而是收紧了两圈缰绳,环视屋落矮小而稀疏的潍城,漫不经心道:“那便领路吧。”
下属没料到齐司延竟不下马而行,一时微怔,仰头看着他。
这定宁侯好生嚣张。
齐司延没有垂首俯身,只是微微垂眸,没有凌厉的神态,那种上位者的从容淡然,足够迫人。
下属不禁打了个寒颤,抬步给他带路。
坐在马背上,夸张一点来说,潍城几乎是一眼能望到头的小。
往东是绵延的海,其余地方便是低矮的木屋。
那下属领着他们往大海走去。
不过片刻,广袤无垠的海便映入眼帘。
下属指着搁浅停靠在海岸边的一艘大船,冲齐司延他们介绍道:“侯爷,三爷就在船上等您。”
齐司延轻“嗯”一声,勒了勒缰绳,朝大船策马而去。
曲休落个半步尾随跟上。
主仆俩直接甩掉了下属。
与此同时,船上。
船舱内布置陈列讲究,堪比上好酒楼的包厢雅座。
有面容冷峻的男人,坐在木椅前饮酒。
正是“三爷”李承烨。
忽闻马蹄声与马儿的嘶鸣声,故而侧目朝支开的木窗外看去。
有两人骑马,踏过礁石而来。
他目光落在为首的齐司延身上,眼里糅杂着讥笑、愤恨、欣赏、不甘,复杂且晦涩。
十六年前,他逃离汴京时,已有六岁,对齐腾夫妇是有印象的。
将军夫妇,威风凛凛,可惜光明正道不走,却要当反贼的走狗。
呵,这齐司延不愧是故人之子,满是故人之姿啊。
他希望他脑子能比他父母好使一点,别做蠢事。
一同看向窗外的,还有穿着单薄,如牲畜一般跪坐在李承烨脚边的江云裳。
她壮着胆子直起身子,探头望向窗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策马而来的男人。
是她被折磨到昏头,出现幻觉了吗?
齐司延那个耳聋目瞎的瘸子,怎么会骑马?!
他此时不该是被他叔父一家毒害得奄奄一息,命不久矣吗?
之前听三爷说他同江元音一道南下,她只当他是坐轮椅出行!
这个上辈子她瞧不上眼,这辈子从不在她选择范围内的男人,怎能如此意气风发,好似天神降临一般,策马而来?
那她何苦跟江元音换个人生?!
江云裳悔恨无比,死死抓着自己的大腿。
直到大船近在眼前,齐司延才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曲休。
曲休就近寻了个超过半人高的大礁石,将马儿拴起来。
这个功夫,先前被落在远处,只能不停快跑的下属,已经跟了过来,侧身抬臂领路:“侯爷,这边请。”
齐司延同曲休上了船,步入船舱。
下属在前边恭敬禀告:“三爷,人领来了。”
李承烨手里还拿着酒杯,悠悠地抬首,勾唇淡笑:“定宁侯,久仰。”
齐司延对其真实身份心知肚明,对其目的也了然于胸,因此面对他时,情绪毫无起伏。
他停在船舱入口,明知故问道:“阁下是?”
李承烨把玩着酒杯,不悦扫了下属一眼,森冷道:“你没同他提?”
下属打了个寒颤,有苦难言。
该说的,能说的,他都说了。
他也不知这定宁侯为何还要问。
是不知道泉郡在哪吗?
他若直言,难免三爷觉得自己的名号不响,依旧不悦。
好在李承烨只扫了他一眼,便再次抬眸看向齐司延,似笑非笑地自我介绍道:“鄙人在泉郡生活十多载,大家称我一声‘三爷’,想来我应该年长定宁侯几岁,定宁侯不如也唤我一声‘三爷’?”
立在齐司延身后的曲休道:“世上能直呼我家侯爷爵称的寥寥无几,世人见着我家侯爷,也都尊称一句‘侯爷’,焉有你直呼我家侯爷爵称,却让我家侯爷唤你‘三爷’的理?”
曲休亦知面前的“三爷”,便是先太子李承烨。
可其并未坦明身份,再者,便是坦明了身份又如何?
李承烨不过是落败的先太子,难不成还要逞“储君”的威风?
未免太可笑。
李承烨的下属正要出声回击,被李承烨抬手制止。
他望着齐司延笑了笑,格外好脾气地说:“有理,怪我在泉郡待惯了,不懂这些规矩了,侯爷勿怪。”
齐司延亦给了他几分薄面,淡声回道:“三爷言重。”
彼此互称为“爷”,谁也不落下风,场面上的敬重倒也做足了。
李承烨下巴轻点面前的空座:“侯爷请坐。”
齐司延颔首,抬步上前,走得近了,余光方才扫到李承烨脚边竟还跪俯着一个人。
那人亦抬眸望着他,目光炙热,一瞬不移。
他眸光微滞,步子一顿。
齐司延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江云裳。
已是深秋时节,她却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虽不至于衣不蔽体,但这对女子而言,都是一种羞辱。
裸露的脖颈处有新旧深浅不一的伤痕没入衣襟里,可以想见,这具被衣服遮掩的身体上,有多少被凌虐的痕迹。
她长发披散,惊恐不安地跪着,好似一条狗。
齐司延墨眸闪烁,眼底是压抑的震惊、愤怒与心疼。
不是对江云裳,而是对江元音。
李承烨对自己的“妹妹”,便是这般肆意折磨吗?
他恍然明白,为何一提到李承烨,江元音便如此抗拒。
为何怕李承烨顺利复位,而要将封弋留在身边。
为何会怕到整宿做噩梦,怕到几日心神不宁。
为何她如此坚定执着地要离开汴京,只想远离那些皇权纷争。
难道前世,她便如同此刻的江云裳一般,这般被李承烨折磨吗?
……阿音,他的阿音。
……李承烨,真真该死。
李承烨将齐司延的反应尽收眼底,只觉江云裳或许没有撒谎,他多了个可以与齐司延谈判的筹码。
他心情甚好,等那两人互相看够了,才好似讶然地出声道:“侯爷认识她?”
齐司延极力克制心中汹涌澎湃的杀意,一时无言。
“侯爷可是觉得此女眼熟?”李承烨又道:“说到这,我正有一事不知真假,要与侯爷确认。”
“听闻侯爷年初娶了前江南首富江兴德的嫡女为妻,”他瞟了眼跪地的江云裳,继续道:“此女说,她是侯夫人亲妹,敢问侯爷,是也不是?”
“她若真是侯夫人亲妹,我可以考虑放了她。”
“考虑”二字他说得轻巧,却全是不可言说的筹码。
要他放了江云裳可以,拿江元音来换即可。
江云裳听着,满眼希冀地望着齐司延。
她从未如此渴望,自己能和上辈子一样,是他的妻子。
前世被她嫌弃的孱弱病秧子,今生是如此神采飞扬,如朗月入怀,风华灼灼!
他看了自己那么久,他对自己的处境应该是同情不忍的吧?
他……会救她吗?
齐司延已平复好了心情,他收回落在江云裳身上的目光,在李承烨对面的空椅落座。
他与李承烨平视,平静回道:“三爷受骗了,我妻子乃江家独女,没有妹妹。”
“哦?”李承烨挑眉:“那侯爷刚刚为何一直盯着此女瞧?我还以为侯爷这反应,是遇到熟人了。”
“非也,”齐司延没甚情绪地回:“不过是讶然于三爷竟有以人为宠的癖好罢了。”
“侯爷不打算救她?”
“救她?为何要救?”齐司延再没看江云裳一眼,“三爷的喜好选择,与我无关,我不理解但尊重。”
江云裳的希望被碾碎,她自桌案下方伸手去拽齐司延的裤袍,乞求道:“侯爷是我,我才是你的妻……妻、妻子的妹妹啊……”
“救救我,侯爷,你如何能对我见死不救?”
她若不来泉郡,她就是侯夫人!
齐司延没出声回应,而是蓦地抬手探向身后立着的曲休的腰间,拔出曲休腰间的佩剑。
船舫内氛围瞬间紧张起来,李承烨的下属亦上前拔剑,警惕望着齐司延。
而他只是扬剑,利落挥断自己那块被江云裳拽住的裤袍,沉声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我的妻子没有妹妹。”